〈耿爾在北京〉
(一)
雖然沒有明文規定星期六可以早退,但是一過了三點,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收拾起來,四點一到,便陸續走了。耿爾今天也一如常例,准四點就離開XX研究所,連宿舍也不回,騎了老英國跑車,出科學院大門,就直奔城裡來。十一月的北京西郊正是天高氣爽,涼而不寒的氣候。耿爾踩上了第三檔,風馳電掣地,背著夕陽追趕自己的影子,感到痛快淋漓,仿佛把一周來的單調和煩悶都拋到腦後去。
過了西直門,交通比較繁忙,他只好減了車速。但這段路真是熟悉得可以閉了眼過去,因此,沒多久也就到了王府井東風市場的北門。在寄存車子時,他看到排隊拿涮羊肉號牌的人龍已經延伸到停車場。看樣子是拿不到號了,但耿爾仍是照舊跑過去殿后。這前身據說是“東來順”館子,每天只賣四十只火鍋,一共派四十號:前二十號從五點半吃到七點,七點過後另一半的顧客才進來吃。僧多粥少,那些特別愛好涮羊肉的,從下午三點起,就到樓梯口來站隊。
果然,耿爾才站上一分鐘,前頭的隊伍就亂了,原來號牌已經派完。後頭排隊的人抱怨了兩聲,也開始散了。耿爾捱到樓梯口,耐心地等待拿後二十號的人走開。
“耿先生!”
聽到喊聲,他抬頭一望,派號的服務員老魯正在樓梯上端向他招手。他高興得很,一步跨過兩級的飛快上了樓。擦過老魯身邊時,老魯不著痕跡地塞了一塊油膩的小紙牌在他手裡。他感激地瞧了老魯一眼,便走進餐廳,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
他把號牌擺在桌上,一看,是十一號。慚愧!他心裡暗叫了一聲。今天早上政治學習時,結合批林批孔,討論如何杜絕開後門的歪風邪氣,自己最後發言,還慨慷激昂地說了一通,使得當記錄的小趙奮筆疾書都來不及呢!慚愧!但是真慚愧嗎?他也答不上來,只好無可奈何地聳下肩膀。大家都在大聲疾呼要杜絕後門,但是,平日同事們說來說去的卻是如何尋找後門。倒是耿爾孤家寡人一個,生活上的需要簡單,難得去麻煩人。
當然,吃涮羊肉是例外了。
這個後門倒是開得非常自然。自從東風市場改修,這家館子開張以來,耿爾就是個常客。逢著星期六或是星期日,他經常來吃一客涮羊肉,就這樣與老魯熟起來。老魯是老北京的回民,比他大十歲,頭髮已白了一半了;但一口牙齒仍然雪白齊整,見了顧客,常慷慨地展露一番,顯得特別親切。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本來都是老耿老魯地稱呼著。不料,有一次老魯問起他在那兒工作,他回答說科學院,對方竟肅然起敬,改喊耿先生了。耿爾覺得很遺憾,卻也後悔無及;幸好不曾告訴他,自己是留學生,曾在美國住了二十年,否則後果就難以想像了。老魯知道他是單身漢,似乎頗能體會他老遠跑進城來吃一頓飯的心情,逢到週末,常自動替他留個號牌。難得他這樣體貼,耿爾就越發來得勤。
一個年輕的服務員送來了一副碗筷,耿爾點了幾盤牛羊肉,外帶粉絲白菜和燒餅。等服務員算了帳,他就付了鈔票和糧票,把收據壓在碗下。乘別的座客忙於點菜付錢,他從中山裝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取出兩團酒精棉花,把一雙筷子拿到桌下,用棉球揩拭了一番;小碗也如法炮製。
自從有幾個同事患了肝炎──據說與愛上館子有關──他也杯弓蛇影起來。有個同事便介紹他這個消毒碗筷的方法,他就採用了。只是每每感到心裡有愧,尤其怕被老魯看見。
“這桌還有人嗎?”
一個穿戴整齊,年已古稀的客人正含笑問耿爾。耿爾搖頭作答,同時悄悄把棉球扔在桌下。老人放下了一塊號牌,脫了呢帽子,連同手杖一塊兒掛在牆上,然後在耿爾對面落了座。
我敢情也老態龍鍾了!耿爾想著,往肚裡咽了一口歎息。只有七老八十的人想來與我共桌了。
想到老,不禁想到自己的年紀。一刹那間,他竟說不出自己的正確歲數。慢著,他心裡默默數起來,一九七四,一九二五──整整四十九。呵,四十九!好像意想不到,他猛地吃了一驚。這“九”字給他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也給他一種里程碑的提示。廿九拿博士學位,卅九回中國,現在四十九。十年了!回來時一個人,現在仍是一個人──
“您怎麼了?”對面的老人突然佷關切地問。他白髮蒼蒼,神情既斯文又友善。
“沒什麼……”耿爾知道自己失態,又掩飾不了,很是難為情。
“好天氣,正是吃涮羊肉的時候。”老人很識趣地顧左右而言他。
這時,正好老魯托著一隻大圓盤走過來,耿爾如見了救星一般,親熱地喊起來:“老魯,這一向可好?”
“好!好!”老魯朗聲回答,把盤子放下,取出八九碟的肉片和蔬菜,在耿爾面前羅列開來。
“你家的小六仔有好消息嗎?”
“還不是那樣!”老魯說完,立刻長歎了一口氣。“這孩子,我早說他沒運氣,他娘還不信呢。您看,他班上到內蒙古去插隊落戶的,凡是幹部子女,不都上來念大學啦?連去年才到他旗裡的一位,現在也在外語學院念英文了。我說,你怎麼就不如那張鐵生呢?人家繳白卷,寫了一封造反信就把自己送進大學來啦!”
老魯只管對耿爾發洩著心事,也不在乎旁座的人聽見──好在是老生常談,也不聳人聽聞。
“反正還年輕,再等等機會吧。”耿爾免不得勸慰他。
“滿二十五啦!還得老子給他寄吃寄穿的。他娘想瞧一眼,不匯路費都回不來。”
心事吐完了,老魯突然彎腰,壓低了嗓門問耿爾:“您自己,有好消息嗎?”
耿爾搖搖頭。老魯安慰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撿起同桌老人的號牌走了。
耿爾和老人拿碗去調配料,調好回來時,老人點的菜剛送到。服務員把找零丟在桌上就走掉。
“喂,同志,我還少一碟粉絲。”
老人轉身找送菜的服務員,可是後者像聾子般,並不回頭。
“咳,這服務態度!”老人搖頭苦笑,莫可奈何地坐下來。
“算了吧,”耿爾勸慰著,同時把自己的粉絲推過去。“我這裡多著。”
對方正要推讓,老魯正好端來了一隻火鍋給耿爾。老魯順手揭去鍋蓋,炭火燒得鍋裡水沸滾,熱氣騰騰的。
“勞駕了!”耿爾感激地說。
老人乘機把少了粉絲的事告訴了老服務員。
“得!得!回頭給您送來。”老魯又是朗聲答應,一邊扯下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揩額上的汗珠。接著他又回過頭來讓耿爾:“趁熱吧!要不要來四兩竹葉青?”
“不好勞駕,老魯,我自己來。”
耿爾慌忙起身。買酒不是服務員的義務,何況老魯已經忙得滿頭是汗。這時,廿張桌子已經坐滿了人,有些人等得不耐煩,都在招手喊叫著要火鍋。
“批林批孔該到後期了,耿先生,”老服務員陪他朝賣酒的櫃檯走,同時在他耳邊叨念著。“又是‘落實政策’的時候了。乘著松的時期,快找同事介紹,弄個物件呀!”
耿爾不說什麼,只是搖著頭笑。老魯又安慰地拍下他的肩膀,這才朝廚房走去。
多麼熱心的朋友!耿爾心裡感激著。但結婚談何容易呢?實在是,他找對象的事在研究所裡都出了名。領導和同志都表示過關心,但這一大把年紀了,哪兒尋合適的物件?六八年時,曾有個年輕的同事──當時是響噹噹的造反派──對他說:“你呀,要不是留美這個身份,憑這一表人才,早成家了!”
他說的倒是真話。那一陣子,歸國華僑和留學生地位很低;特別是留美的,在造反派眼裡,不是准特務,也是無可改造的資產階級份子。他知道同事在背後早已經把他列為所裡的“老大難”之一。
耿爾拿了兩杯酒回到座位上,舉起筷子邀請同桌的老人。
“不客氣,您請先用。”對方點頭禮讓。
正說著,另一隻火鍋也送來了。老人去隊買了一大杯紅葡萄酒來,彬彬有禮地向耿爾舉起了酒杯。耿爾也舉杯回答,呷了一口竹葉青。他閉上眼睛,細細地品這酒味。真是芳郁甜美,這小晴兒的酒──
“您喜歡竹葉青,”老人放下杯,望著耿爾的酒。“我喝不來,比汾酒後勁大呢。”
“還好,”耿爾說,“它香甜中帶著些藥味。我從前的一個朋友介紹我吃涮羊肉,喝竹葉青,後來我就養成習慣了。現在,每吃涮羊肉,必定要喝些助興。”
“噢,是這樣。”對方似乎頗為感動地連點著頭。“我本來只愛紹興酒,我的老伴卻喜歡葡萄酒。自從她去世後,我也喝上葡萄酒了。”
“是嗎?”耿爾也頗為同情。
小晴兒,他心裡想著,雖然也住在北京,但對於我,不也同沒了一般?
想到小晴,那烏黑滴溜的大眼和垂肩的髮辮似乎就在眼前閃爍晃動。驀地,他覺得這喝下的酒,都凝成了冰珠,一粒粒又冷又硬地敲打在心田上。經過漫長的文化大革命,這失戀的記憶,早蒙上了一層往事已矣的灰色,但這滋味卻總是甜美中帶著苦辛,一如這杯中的竹葉青。
他還記得第一次嘗竹葉青,是在西單商場的樓上。小晴拿到一九六五年的工廠年終獎金,在春節裡請他嘗涮羊肉。
“你不懂吃涮羊肉,那白住北京了,”她說。“別看烤鴨店人山人海,專哄外地來的,老北京的並不太作興吃那個。”
他生長在上海,家中從來不吃羊肉;在美國那麼多年,也一向厭惡羊肉的味道。可是說也奇怪,小晴一攛掇,他就動心了。再實地一嘗,覺得鮮美無比,而吃法也富有情趣,確實比那肥油四溢的烤鴨好得多。
中國人常愛說“緣份”,他現在是一點也不信了。然而,初碰到小晴時,他倒是深信不疑的。偌大一個北京市,竟讓他找到她,不是天意嗎?六五年初,他如果不是冒著雪霽後的嚴寒,騎車進城來逛書店,豈不錯過了她?還得感謝那新華書店,他們把字典擺得太高了,他才有幸聽到那珠圓玉潤的聲音:“勞駕您拿本‘簡明英漢詞典’給我行嗎?”
他循聲一瞧,便發現了她:兩條烏黑的辮子搭在肩上,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含著笑意望著自己。這眼睛,掩藏在修長的睫毛下,是如此的清澈明亮,使他立刻回憶起一度在北美洛磯山巔探訪到的冰山湖,也是亮得令人目眩,又靜得與世隔絕。
“你是學生嗎?”他把書遞給她後,急著找話說,唯恐再看不到那閃爍的兩顆明星。
“不是,我是國棉三廠的工人。”她口氣既坦率又自豪。
於是她告訴耿爾,她們工廠裡鼓勵青年工人學外語,她報名參加了英語班,學得有興趣,所以來買字典。一知道她是當地人,他立刻向她打聽賣舊書的所在。她說最有名的一家店在天橋,看他人地生疏的樣子,就決定親自帶他去。她也騎車,兩人就一起騎去天橋。
就是這樣偶然地認識了薛晴。
“小晴兒。”他忍不住低低喊了聲她的小名,寂寞地吞下一口酒。
館子裡的二十只火鍋全揭了蓋,熱氣蒸騰,煙霧彌漫;桌桌是杯盤交錯,笑語喧嘩。耿爾看到老人的酒杯已經見底,他本來蒼白得發青的臉這時也浮上了紅暈,正用微微發顫的手解開呢外套的扣子,一邊張開嘴呼氣。
耿爾看著老人微酣的臉,腦海中突然浮現了小晴父親飲酒的豪邁樣子。他第一次拜訪她家時,她父親留他吃飯,叫她弟弟上街去買熟菜,自己從炕邊掏出瓶珍藏了半年的竹葉青,與耿爾喝起來。
老人家一仰頭便一大口酒下肚,一筷子挾住三片粉腸送進口,爽快極了。他講“解放”前的北京瑣事給耿爾聽,還有他當車站紅帽子接送客人的往事。酒熱上來了,他就把外衣脫掉,拿起報紙當著胸口扇風。酒瓶兒底了,他也醉了,很親熱地拍著耿爾的肩,放懷高歌,唱時興的革命歌曲,也唱不知名的小調兒。
多麼可愛的老人家!小晴的性格也像她父親。耿爾再不曾遇到比她襟懷更坦白的女子,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總是那麼純樸,那麼自然。除了長眉大眼外,她的模樣都不是他一向夢寐以求的佳偶。她皮膚不白,個子不高,也不是大學生,而且小他十九歲之多。然而她身上具有一種氣質,它充滿了魅力,使得他像一根鋼針撞上了磁鐵,被牢牢吸住了。
自從遇到了她,自己幾十年漂泊異鄉所積累的那份落落無歸的感覺,便消失無蹤了。與她在一起,既欣喜無比,又感到穩如泰山;好像解除了一切壓抑,無需矯飾掙扎,一如回到了童年時代。他愛看她笑,她笑得那麼爽朗,那麼明亮,又那麼溫暖,好像大地春回,陽光普照。
自從在天橋分手後,他立刻找了一家信託行,買了部八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車。一回到宿舍,馬上把原來的英國跑車束之高閣──當時,這部嶄新發亮的洋車在她那半舊的國產單車面前,忽然變得唐突刺眼。認識不久後,小晴曉得他的留學生身份,也絕無絲毫的歧視──不像很多同事背後喊他“美國佬”,使他感到像只烙了火印的牛犢,終身洗刷不掉。
她是一個好工人,充滿了自豪和尊嚴,卻又能對外國的事物保持一種不亢不卑的態度──不像他研究所裡的一些年輕同事,一味貶低外來事物,有時卻又流露出盲目崇洋。事實上,她對新事物充滿了好奇心。他偶爾講到外國的歷史,自然界的奇跡,她准會睜大了眼睛,全神貫注,津津有味地聽著;有時還打破砂鍋問到底,務求水落石出。她更加勤于學英文。耿爾就親自教她。那年夏天,兩人常跑到頤和園的後山念書去。那裡林木蒼翠茂盛,遊客較少,比起昆明湖這邊幽靜許多。
他從來不隱瞞自己的感情,雖然也絕不掛在嘴上,怕的是對她壓力過重。那時她才二十歲,彼此年紀相差了一代。他明白自己必須克制,只能婉求,不宜強加於人;愛情不能像那火紅的午日,光芒四射,只能學那落日晚霞,熱而不炙。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多少的柔情蜜意,像壓在地層裡的火山岩漿到處流竄,尋求爆發的機會。起先她曾猶豫了一段時期──他相信,他們彼此間各方面的差異曾使她煩惱過──然而隨著夏日的來臨,她的神情逐漸爽朗起來。她主動把工廠的周休設法調在星期天,好同他見面。路上碰到熟識的女工,她歡歡喜喜地打招呼,有時還給他介紹──
“耿先生,吃糖,吃糖。”
老魯打斷了他的思路,笑吟吟地在他面前放了三顆軟糖。
“什麼喜事呀?”耿爾放下筷子問。
“我們的炊事班長今天結婚了,請我們吃糖。”老魯笑眯眯的,好像是自家的喜事。他還拎了一把開水壺,替他們這桌的兩隻火鍋都注了水。
“記著,你哪天請吃喜糖,要還我三倍才行呀。”說完,他就轉到別的檯子注水去了。
“一定,一定。”耿爾滿口答應後,把糖放進口袋裡。
有那一天嗎?他問自己。
原以為有這一天的,他想,自己曾經多麼渴望它的到來呀!
他不覺又端起酒杯,凝視著它。這酒色綠得多麼耀眼,這氣味又是多麼芬芳,但哪裡及得上伊人臉頰的芳鬱和醉人呀!
那年秋天的一個假日,他們去香山看紅葉。因為時令還早,紅葉尚未成林,兩人就一路尋上山去。小晴穿了新做的花夾襖,把兩根烏油油的辮子收拾得玲瓏剔透,還用紅絲帶紮了辮梢,走動時,絲帶在肩上來回跳躍,叫他看得眼花撩亂。到半山腰上,看到了叢紅葉,他們便停下來觀賞。她摘了一片遞給他。他卻看她那雙唇比紅葉還鮮紅,忍不住捧起她的臉,輕吻了下那嬌豔欲滴的嘴唇。她沒有推拒,只是臉脹得紫紅,眼睫毛垂得低低的,半晌張不開──
啊,那段日子真是美得叫他不忍思憶。他整天都是輕飄飄的,好像載著雲飛翔;心裡又充滿了情意,恍惚永世也訴說不盡,就像那經冬的小溪,忽然受了透夜的春雨,水滿得要溢出岸來。四十歲了,愛情雖然來得遲,但究竟及時開花了。過去幾年,他也曾接觸過女性,但從不曾像現在這麼傾心過。
剛至美國那幾年,中國女性特別少。物以稀為貴,那些小姐眼睛都朝天看,把中國男子品頭論足,挑剔刁難。他因此下了決心,退出這個角逐的隊伍。美國姑娘是熱情奔放,也不乏投懷送抱的,他雖然幾次心動,卻想著有一日要回國,因此不願意論婚嫁。回想當年的苦守,確是苦盡甘來,哪一個比得上這樣純潔可愛的中華女兒呢?
他不單愛著小晴,也愛上她的家庭。就在遊香山後的一個星期日,她請他去家裡玩,第一次見到了她的父母。多麼慈祥的老人家,一見面就叫人敬愛不已。薛老先生熬了半世的搬運工人,“解放”後北京建了紗廠,才首批進了廠,這一年剛退休。老太太一共生了七個兒女,只養大了後面三個。現在大兒在部隊服役,女兒年年是模範工人,小兒子也快中學畢業了,老人家倆心滿意足。他們感謝共產黨,炕邊的牆上貼了好些從報上剪下來的劉少奇、周恩來和毛澤東照片。
那天,她家包餃子。耿爾甚麼菜都不會燒,但住在美國多年,學會了趕餃子皮,因此,也卷起了袖子,幫他們趕皮,一片片又快又薄。二老驚異極了,對他讚不絕口。他來時還擔心小晴父母會對他苛求,但二老對他佷親熱,當自家兒子般疼愛。薛老還留他喝酒,如果不是礙著小晴,那晚他准讓自己也大醉一番。晚飯後,小晴親自送他出來,攜著手走過了兩站巴士站,才依依不捨地讓他上了車。
那天夜裡,他興奮得徹夜不眠,盤算著將何時向她求婚,又不斷想像婚後的幸福生活。剛回國不久,他還充滿了理想,相信思想改造的可能性。想到他自己前後讀了二十一年的書,又教了十年的書,而父母生前也是教員,真是十足的“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他想,如果能和工人血統的小晴結合,不但自己的思想改造有脫胎換骨的可能,就是子女身上也將流著工人階級的貴族血液──有比這個更有意義的嗎?
第二天中下班後,他忍著饑餓,騎車到百貨大樓,用了相當於自己三個月工資的價錢,買了只奧米加手錶,好送她作訂婚紀念。看看櫃檯上陳列的一些漂亮貨品,他多麼渴望都買下來送給她,可是想到她的性情,也只好歎一口氣作罷。她每月四十二元的工資,要幫著養家,但仍雄心壯志地訂下儲蓄計畫,打算兩年後買只上海表。她不喜歡耿爾為她花錢大多,有時還堅持回請他。一向習慣於獻花送禮的追求方式,耿爾第一次碰到這樣有性格獨立、自尊心又強的女子,確是衷心敬愛。這樣的女性,熱情又含蘊著莊嚴,溫柔又帶著剛強,真叫他著迷。
然而就在他們最幸福的日子裡,那文化大革命的鐘聲敲響了。耿爾沒有經歷過運動,起先倒是充滿了熱情迎接它,等待著運動結束好同小晴結婚。她在六六年春天向棉紡廠口頭提出了申請,領導說等運動過後再處理。可是隨著運動的推展,他們見面少了。
夏天裡,紅衛兵湧上了街頭,小晴的弟弟也在裡面。小晴第一次提出他們暫時不要見面,因為別人在說“閒話”了。他很困惑,也很痛苦,想不到愛恨分明,堅強獨立的小晴會怕人“閒話”。但是最大的打擊卻是出差回來見到被退還的手錶──
突然,餐館瑞安靜下來,人人的頭都轉向樓梯口。耿爾放下了空酒杯,也隨大家望過去。兩個幹部模樣的男子正陪著兩個穿西服的中國人上來,由此轉上另一層樓去。
“外賓。”同桌的老人平靜地說。
“華僑!”鄰桌一個年輕人憎惡地說。
“樓上聽說是專供外賓吃涮羊肉的。”老人轉過身來告訴耿爾。
“是。”他無所謂地點點頭。“還不是一樣吃法,只不過座位舒適寬敞些罷了。”
“是嗎?”老人似信似疑地凝視他。
耿爾不說什麼,把粉絲和白菜都倒進鍋裡。他不願說出來他半個月前也曾一度“更上層樓”過。那是沾了芝加哥大學老同學XX教授的光,跟著雞犬升天地上去了一次。樓上佈置幽雅,確是寬敞舒適,他們共是四個人,就占了一個大房間;三、四個服務員來回穿梭也似地遞茶水,送手巾,臉上始終是笑容可掬。
“這是社會主義過渡時期不可避免的階級劃分,”那年輕人容忍地說了,“將來實行了共產主義,這樓上的一層就取消,大家一起排隊買票,擠在樓下吃吧!”
耿爾聽了,與老人對視了一眼,就低下頭吃燒餅。
想起老同學,他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在美國時,他們政治思想想頗有分歧,常爭得不歡而散。這次見面,卻親熱異常。一知道耿爾還是單身漢時,老同學不信地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怎麼,回國這些年了,還是王老五呀?”
他只好笑而不答。
“老耿,年紀不小了,找太太,條件不能太苛呀!”老同學著實勸導起來。
耿爾除了苦笑,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了。他不想告訴他,文革以來,知識份子的地位一落千丈;特別是六八年秋毛主席下令由“工農兵給他們再教育”後,大家都是灰溜溜的,他哪敢提什麼條件呢?早入了美國籍的老同學肯回國參加“國慶”,已是難能可貴的了,絕不能掃他的興──何況,他現在以“左”為榮,不能也不願接受一些事實。
再教育──想到這個字眼,不免感到一陣淒涼。這兩年雖然不太提到,但每一觸及,心口仍有堵塞的感覺,一如頭一次聽到薛晴當了“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隊員一般。那是六八年的年底,他有天又騎車到朝陽門外──儘管愛情已因文革而流產,他常身不由己地回到這邊來──碰到了小晴的弟弟。這個一度是趾高氣昂的紅衛兵頭頭,當時似乎威風已收斂了不少,那天居然先向耿爾打招呼。耿爾問候了他的父母後,情不自禁地打聽起他的姊姊。
“我姊姊是工宣隊!”他驕傲地說。“她現在不住家裡了。她們這一組被派到北京工業大學去了,我姊還是副隊長呢!”
可惜耿爾不信神,竟不知向誰祈禱,祈求不要派薛晴到科學院來。這以後,每次見到院裡某些工宣隊員那副傲慢的神情,他立刻想起了小晴。那時心口不僅是堵塞,簡直是隱隱作疼了。
心有隱痛,是 最怕人觸及的,可惜常常事與願違。就像一周前,XX教授暢遊了祖國的名山大川後,在離京前夕又請他到旅館裡吃飯話舊。兩人談到深夜,老同學又扯到他的婚姻問題上來。
“老耿呀,其實,依我說嘛,”教授說得吞吞吐吐,似乎怕他誤會,“作太太嘛,也不一定要大學生。聽說國內教育已經很普及了,我看北京這些工人──對了,前天我參觀第三棉紡廠,嘿,多少年輕漂亮的姑娘!”
也許是第一次嘗到茅臺酒,喝過多了,也許有意試驗自己能否超脫失戀的羈絆,耿爾便一口氣把自己戀愛故事和盤托出。老同學聽了,不勝驚異,也非常為他惋惜。
“她現在結婚了吧?”
耿爾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雖然不曾去打聽過,但直覺地感到她尚未結婚。過去兩年來,他曾在街上瞥見她兩回了,從未有男伴在旁。
“我說,你應該立刻去看她,”教授帶著認真的口氣說。“她如果還沒結婚,那完全有希望!不是在講落實知識份子政策嗎?做了高等知識份子就討不了老婆,哪有這種事!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那就更應該嫁給知識份子,便於改造嘛!哈哈!”
老同學說完,鼓掌大笑,以為說了最風趣的話了。耿爾也陪著笑,心中卻是冷颼颼的。他想起七一年的某一天,他騎車經過天安門廣場,曾經看到她一次:她在金水橋邊踽踽獨行,仍是垂肩的辮子,卻是一臉的老成嚴肅,昂著頭,目不斜視。乍一見到,他激動得手都握不穩龍頭,好不容易壓下叫喊她的欲望,方才無力地踩著車子繼續前行。他何嘗不想同她攜手密談,看不厭那水汪汪的大眼在修長的睫毛下閃爍,像寒夜兩點流星?只是他早已喪失勇氣了。
“這一場驚天動地的文化革命,據說改造了很多人,事物也都面貌一新。”老同學說著,凝視著耿爾的臉。“看來你也改變了不少。”
他點頭承認。
“好的?壞的?”
“那看你好壞的定義了。”他笑著回答。
“你對於我一向都是太玄了!還是言歸正傳吧。我明天有機會見到XX部長,要不要我對他提提你的事?”
“不要,不要!”耿爾忙不迭地大聲拒絕。
天呀!他心裡喊叫起來,派人去向這個“領導一切”過的工人說:為了回應識份子政策,你嫁給耿爾吧!
他使勁搖著頭,果決地說:“我已經習慣了獨身的生活,不再作結婚的打算了。”
“怎麼,真把全部心思用在事業上了?這幾年發表了不少論文吧?”
耿爾笑著,又搖起頭來。“我們只重實際研究的工作,不重發表;重視集體創造,不搞個人單幹。”
他怎能告訴老同學,自己實際上改行了;研究項目也一換再換──由於“革命的需要”?歸根結柢我是中國人,他對自己說,自己怎麼感受是個人的事,捍衛國家的尊嚴卻是義不容辭的,這大概便是“一分為二”的辯證使用了。
夜深了,他起身告辭。老同學依依不捨地送到大門口,還用英語說:“老友,你再想想看,還有我能替你辦的事沒有?”
他真想了想後,笑了。“有的,你們常常回來觀光,我好跟你們走走高級館子,這對我也是莫大的享受。”
莫大的享受!
“嗯?”對座的老人瞪著他。“您說什麼來著?”
耿爾知道自己又失態了,反正酒早已燒紅了他的臉,他也不在乎。
“我說,吃涮羊肉是莫大的享受。”
“同感,同感。”老人深深點著頭。
他們都挾了肉涮起來,津津有味的吃著。
(二)
春節前幾天,耿爾的一些單身同事便紛紛離開北京,探親團圓去了,剩下的都沒甚心思工作。除夕那天,大家勉強挨過上午,下午來報個到後相繼走人。整個研究所裡冷清清的,耿爾覺得沒意思,三點不到就回宿舍來。
宿舍裡還聽得到剁肉餡的聲音;一清早,他便是被這聲音叫醒的。
到底是幾千年的傳統,他想,光吃的就準備得比陽曆新年還豐盛幾倍。
一進門,他摘了帽子和手套後,便習慣地在臥房和客廳裡轉了一下。家裡是更加冷清了。這兩間房的公寓,十年前他剛搬進來時,覺得很窄小擁擠,後來卻越住越感覺空曠起來。他常暗自慶倖:在北京,一個人能有兩個房間可以自由地來回踱方步,真算是得天獨厚。
也許因為太冷清,疲倦之感也隨之而來。他踱向廚房,想燒一杯咖啡來驅寒。這兩年來,他怕失眠,向來不敢在中午以後喝咖啡的,不過,今天是除夕──他給自己找藉口──一年難得一回嘛。
耿爾給替他打短工的王大嫂一周的春秋假,自己又覺得沒有整理內務的必要──不會有人來看他的──所以,下班回家來時,床鋪零亂,一如早上剛起身;廚房的水槽裡堆滿了杯子和碗筷,喝茶必須現洗茶杯了。因為不耐煩洗衣服,他便不換襯衫,否則髒衣服堆下來,讓王大嫂回來洗,便有剝削她勞動力之嫌──雖然她臨走前一再告訴他,簡直是在求他,務必把衣服留給她回來洗。
“我真是王老五一個!”進廚房,他不禁白言自語著。
看看堆積如山的水槽,他仿佛又回到研究生時代的生活了。找到了燒咖啡的小砂鍋,他把它清洗乾淨,盛了水,坐上了爐子,然後找火柴點上煤氣。回過身來,他打開了冰箱,取出一罐上海咖啡。他這魏屋牌冰箱每年只有夏天開動兩個月,其他時間全熄了電,用來做儲藏櫃子。一來電費太貴,他雖然不在乎每月多交十塊人民幣,卻擔心人家議論;二來他吃食堂,這冰箱也實在無用武之地。五平方尺不到的廚房,放置了這個龐然大物後,便沒有多少迴旋的餘地。
紅衛兵抄家那陣子,如果抄走就好了!關上冰箱時,他腦海裡又閃出這個念頭。
可惜那次抄家太斯文。可能是對他特別客氣,因為那些紅衛兵都是科學院裡同事的孩子。他們只是好奇地打開冰箱來研究了一番,在他彈簧床上翻了幾個觔鬥,把箱子裡的西裝抖開來取笑了一陣,便走了。當時,令他遺憾的是把他二十年中收集起來的太空探險的剪報燒毀了。不過,那些東西留著也無用,乾脆燒光省事──中國人實在不忙著到月球去。即使是如此斯文,兩年後,國務院還給了他一封道歉的信,蓋著深紅大印。這倒反而令他不好意思。比起他知道的幾家,他這算什麼損失呢?事後,一個同事告訴他,這是因為周恩來偶然聽到院裡一些歐美回來的學者被抄家,下令要賠償道歉的結果。
水開了,白花花的熱氣一陣陣噴上來。他搜索了一陣,找到了一把茶匙,挖出二匙咖啡倒進砂鍋裡,上了鍋蓋,然後關小了火。
七三年,批林批孔剛開始時,很多人暗傳說:雖然郭沫若受到了攻擊,但矛頭是指向周恩來。他不免替周恩來捏了一把汗。特別是七四年上半年,有好幾個月周恩來不曾露面,他真正焦慮極了。
那一陣子,小道消息多如牛毛,他聽來聽去都感到心灰意冷。直到從報上證實了周恩來病臥醫院的消息後,他和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濃郁的咖啡香味一陣陣撲來,耿爾閉上眼,深深吸了幾口,覺得五臟六腑都受到了滋潤,比什麼都受用。走到水槽邊,他撿起早上喝過的茶杯,擰開水喉,稍為沖洗了一下。
王大嫂回來前,我一定得洗掉這些杯盤,他再次提醒自己。
找出中藥房買來的尼龍沙濾,正好濾出滿滿一大杯咖啡。他捧了杯子到對面的房間來,坐到書桌旁,細細地品嘗。這客廳兼書房,除了一滿書架的書,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隻廢紙簍外,便別無他物了。書桌上立著三張美國寄來的聖誕賀卡,他又一張張看了一遍。收到這些卡片很久了,寄卡片的人都說想知道他的“近況”,他卻還不曾回過信。實在是不知道寫什麼好;不管是近況還是遠況,似乎都乏善可陳。忽然,他想到這些卡片的使命早已盡了,留著又有何益?於是他把三張收在一起,一舉投進了廢紙簍內。
美國真是世界上最浪費紙張的國家,他想,五花八門的節日賀卡,生離死別就不提了,連芝麻大的小病也有可能收到一張安慰卡。這裡不興這種繁文縟節倒是省時省事,雖然──雖然什麼呢?他不知所以地搖搖自己的腦袋,端起咖啡,徐徐呷了口。
桌上的座鐘指向三點半。他再望望自己的手錶,確是三點半,一分不差。他記起同事小張請他去吃晚飯的事,一星期前就同自己說過了。過去這兩年,也難得去小張家走動過,現在卻突然來請他去過年。也許是同情我一個人過年太淒涼了吧!他想。
他最怕別人的憐憫,本想不去,無奈小張昨天又來催請;況且他也害怕食堂裡逢年過節的晚飯──大師父放假了,小徒弟上陣頂班,飯菜味道總是差些,加上食者寥寥無幾,情調備加淒清──因此昨天下午他就爽快地答應了。
小張的年紀也有三十五六歲了,只是大家叫慣了,加上他們所裡另有一位老張,為免混淆,這“小”字就去不掉了。他是物理所的研究員,上海交通大學畢業的,腦筋很敏捷。雖然出身不好,卻能樂天知命,也知道安分守己,因此,文化革命期間倒也沒有吃過大苦頭。耿爾是在一次學術討論會上認識他的,以後,小張又來向他請教地球物理方面的數距問題,彼此就熟悉起來。也許正因為兩人不同在一個研究所,小張又不住科學院的宿舍──他住他太太的機關宿舍──所以比較敢於同耿爾來往。以前他常請耿爾去他家玩,可是他自己卻一年都難得到耿爾宿舍來一次。
無論如何,我是應該去探望他們夫婦的,他一邊啜著咖啡,一邊想著。他們確是真正關懷過我,雖然小金和我沒有結成婚,但小張夫婦是盡了力了。
小金是張太太的表姐,七一年的春天到北京來玩,住在小張家,小張特地介紹給耿爾。未見面前,他先坦白告訴耿爾:小金是新寡,但沒有子女,年紀剛滿三十,皮膚很白,但眼睛不大。“師範學院畢業的,也算大學生了,不太合乎你的條件就是。”他說著,忍不住微笑起來。
噯!不但耿爾當時聽了臉紅,就是現在回憶起來也是怪難為情的。他實在不明白,自己從前為什麼那麼天真,一踏進國門便犯了這麼大一個錯誤,終身成為笑柄。那還是剛走上工作崗位不久的事。一位領導同志找他談心,問他有什麼願望。他當時坦白地說,很想早些結婚。領導同志連連點頭,倒不曾說什麼。不久,一個同事偶爾與他聊天,問他理想的愛人是什麼樣的。他信口說道:最好是大學畢業生,大眼睛,白皮膚,三十歲不到。誰知這話傳出去了,人人竊笑搖頭,說他條件太苛。等耿爾知道後,已經後悔無及。
不過與小金第一次見面倒是令他滿意的。她生長在“山水甲天下”的桂林,自有一份嫵媚。身材纖小,皮膚白晰,瓜子臉蛋,剪了俗稱華僑頭的短髮,且修眉皓齒,落落大方,耿爾一點也看不出她是三十歲的已婚婦人。小金似乎也一見便中意他。當張太太建議他在勞動節那天帶她去逛頤和園時,她不但沒有推卻,還興致盎然地與他約了會面的地點。果然,那次出遊很愉快。這以後,每逢星期日,耿爾都約她出來玩。
自從失去了小晴,他便盡力想忘記她,特別是在認識了小金後。不久,他便發現他的努力全是白費的。他只能期望往事的陰影不要影響了他的婚姻就好了。這兩個女人很不相同,他有時忍不住要加以比較。
小晴剛墜入愛河時,還是個成長中的少女,性格雖然倔強,對未來仍充滿了憧憬和夢想。小金卻是成熟的婦人,不存任何幻想;她懂得享受,又講求實際,也會精打細算,肯定是個好主婦。價值的觀念在小金的腦海是根深柢固的;什麼事物到她跟前,她都要問個“值不值得?”耿爾有時都不敢想像,自己在她眼裡值多少。但是她對耿爾十分溫柔體貼,這是從開始認識以來他便體會到了。她是個健談的人,然而一旦發現耿爾陷入沉思中時,她會抑制自己,陪他默默坐著;雖然無法與他神魂相交,卻也絕不會打擾他。她喜歡洋玩意兒,最喜歡耿爾帶她去吃西餐。儘管他覺得那牛排烤得味同嚼蠟,她卻吃得津津有味。而他百吃不厭的羊肉火鍋呢?她嘗過一次後就興頭不大。
那年中秋節到來時,他帶她來宿舍裡喝咖啡──也是有意讓大家知道他有物件了。一進門,還來不及落座,她趕忙把他這兩間房的家巡視了一番。她對桃花心木的彈簧床、衣櫃和冰箱等,讚不絕口,還愛不釋手地一再撫摸它們。
“多漂亮的床!多好的木料,你真該多帶些傢俱回來!”
耿爾倒不好意思起來,微紅了臉,不知所云。她哪裡知道他多麼後悔運這幾件傢俱回國,幾年來為此背了沉重的精神包袱。我要的是一個老婆,不是戀人,他一再提醒自己。小晴也知道他有冰箱,而她看都不想來看一眼。多麼不同的女人!
他仍顧忌自己的年齡,足足大她十六歲,因此遲遲不敢表示。善解人意的小金在這方面給他不少的鼓勵。她常暗示,甚至明說,他身體健壯,不顯年紀,而且步履如飛,和小夥子沒有兩樣。戶口檢查更是大大幫了他的忙。七一年時,“一打三反”運動正處於高潮,為了迎接國慶,北京市限制外地來的戶口。凡是沒有公務需要在北京處理的人,街道委員便來動員他們及早離開。小金住了四個多月,街道委員已經來動員她三次了,限她國慶前一定得回桂林。小張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耿爾。耿爾第二天下班後,便去找小金出來吃晚飯,就在飯館裡向她求婚。她高興又大方地接受了,沒有絲毫嬌羞的兒女態。相反的,她告訴耿爾,要及早遞上申請結婚的報告。接著,她立刻取出了紙和筆,就在飯桌上寫下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家庭出身,本人成份和工作簡歷,當場交給他。
“我會在桂林一心一意等著你。”她睜大了小眼睛溫柔地望著他,白嫩的手貼著他的手。他很高興,緊緊握著她的小手。在喧嘩的人聲中,兩張笑臉默默相對著。
於是,在十月一日前兩天,耿爾為她打點了車票,買了很多的禮物,和小張一起送她上了南下的火車。等國慶一過,他便把申請書交了上去。研究所裡的同事聽到他要和一個漂亮的小寡婦結婚,都向他道賀。有些女同事見了面,還表示願意包辦他結婚的一切瑣事。那一陣子,他渾身輕鬆愉快,走起路來飄飄然的,有時還不自覺地哼了一句聽熟了的樣板戲。
自從遞上申請書,他便處在興奮的等待中。半個月後組長才對他說,上面正在慎重考慮他的申請,一有決定便會告訴他。他一聽便有些糊塗了。慎重考慮?是我耿爾結婚呀,他想,怎麼要勞別人來考慮呢?然而數年來的生活經驗告訴他,接受一切安排是為上策,所以他也沒說什麼。到七一年底,仍是石沉大海一般,他開始焦急起來。
有一次,他就厚著臉皮去討回音。組長告訴他,院裡正著手調查金同志的家庭背景,請他耐心等待。他還是沒說什麼,雖然心裡有些氣憤。每當接到小金熱情洋溢的信時,他因為沒有佳音可以奉告,總感到無限惆悵。
不久,他去江西的農場勞動了半年,這事也就擱置起來了。接著,他又到外地出差了幾個月,回來時已經是七二年秋天。到這個時候,他已經失去討回音的勇氣了。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來,都是關係著領袖和國家安危的大事,個人的婚姻又算什麼呢?
有一天,政治學習休息時,組長同他閒話家常,無意似地問他是否仍和小金來往。不知道是出於警惕,還是下意識裡悲觀失望,他隨口說:“早不來往了,她現在哪兒都不清楚。”
不料組長一聽這話,似乎正中下懷。他很知心地對耿爾說:“不來往也好。她出身不好,父母都是地主,丈夫的成份也不好,公公前身還是桂系的軍閥呢──丈夫在文革後期清理階級隊伍時受審查,審查沒結束就自絕於黨和人民──自殺了──因此政治面目不清。當然,共產黨一向執行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表現的政策,但是她個人政治表現又一貫不積極。她本是中學教員,七○年被下放到農村,藉口父母健康不佳,賴在桂林不走,後來又跑到外地好長一段時間,總是不務正業吧──我們科研單位,保密性較高,這樣背景的愛人並不理想──領導很關心您的婚姻問題,同事也幫您留意──”
組長還說了不少話,只是耿爾沒有聽進去罷了。他只暗暗慶倖自己究竟活了一大把年紀,尚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但沒有暴跳起來,反而彬彬有禮地點頭贊同。然而在他心底深處,他聽得見自己絕望的呼喊: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在科學院?
他原是自歎命苦的,可是等到更深人靜,鋪開信紙要回信時,他卻同情起小金來了。真的,她又犯了什麼大錯,現在竟要為父母和已故的丈夫背黑鍋?說她不響應毛主席的號召,貪慕虛榮,留戀城市,然而他總算也去過農村,實在沒有心腸去責怪她。他看出他們的結合顯然是無望了,怕她白等,誤了青春,但是又不忍心告訴她真相,因此遲遲不能下筆。最後,他只好含糊地說:領導認為他們年紀不相稱,而自己也深感不堪匹配,請她原諒並另謀幸福之路云云。
信寄出之後,他真是百感交集:既覺得辜負了小金,自己又不勝委屈;想找個地方大聲咆哮一番,偏無這種場所。同時,他又不願意領導和同事看到他的失望,也怕別人笑話他娶不成老婆便心灰意懶,因此,他必須隱藏自己,而這是最吃力的了。
很快地他便發現自己容易疲倦,渴望著休息但又失眠,工作時思路滯塞,一向引以自傲的記憶力也出現了衰退。他不用找醫生便知道這是典型的神經衰弱症,無藥可施的。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林彪事件披露了,一時叫他莫名其妙。中央文件和秘密傳說又攪得他頭昏眼花。他始終弄不清楚,是誰受了騙,他,林彪,還是毛澤東?他覺得連最後一點信仰也揚棄了他,就像盲人失去了手杖,叫他走投無路。於是一點點的感冒便使他躺倒下來了。由於多少年來他都不曾病過,領導和同事非常關懷,慰問有加。他也樂得多請了幾天病假,雖然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病,只是需要休息,需要睡眠,睜開了眼睡眠。
接到小金的回信時,他已經病好又上班了。她仍是溫柔體貼,只在敘述往事時含蘊著無限的眷戀和隱約的失望。她珍視這份友誼──她在信尾說──希望繼續通信。知道她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耿爾心裡稍為好過些。聰明的小金一定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許是小張告訴了她。小張的嗅覺靈敏過人,准打聽到了這事的來龍去脈,雖然他倆彼此都避不提它。他相信小張不會責怪他;倆人見了面仍是一團和氣的,只是兩家往來稀疏了。
他算了一下:可不是,整整兩年不曾踏進張家的門了。“玲玲和婷婷都念著你呢,”小張昨天說。這兩個小女孩以前同耿爾很要好的。
過年了,我得給孩子買些禮物,他忽然想起來。瞧了一眼座鐘,四點了。咖啡早喝光了,他把杯子照舊送進水槽裡。然後他低下頭來打量自己的衣服。見兩隻褲腳管都沾上了泥汙,他就決定只換一條罩褲算了。從臥房的衣櫥裡找出一條毛的確涼外褲來換上後,他摸摸棉襖口袋裡的皮夾子,手提包也不拿,戴上了帽子、圍巾和手套,就帶上門走了。
小張家在西直門外,不過他還是先騎車進城,到西四的大百貨商店買東西。除了新貼的大紅門聯──全是革命的賀年口號──街上也並沒有特別的節日裝飾,但人來人往,自有一番喜氣洋洋的景象。百貨商店裡仍有很多顧客。耿爾簡直不相信,竟有這麼多的人同他一樣,需要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刻來搶購東西。他先到糖果餅乾櫃檯去排隊,一面端詳著玻璃櫃裡擺著的罐裝餅乾。
“要啥?”服務員問道,眼皮卻垂了下來,似乎疲倦得隨時可以睡著。
“要一聽泰康餅乾。”耿爾指指最大最漂亮的一罐。
服務員抬了下眼皮,斜睨了一眼,便不耐煩地說:“不賣!”
“那……”耿爾有些不知所措了,“那麼,哪一種是賣的?”
“您要高價的?”服務員這才睜開了眼,好奇地打量著這位顧客。
“是,是。”
服務員拿出一罐天山餅乾來。“八塊半。”
“要不要糧票?”耿爾身後一個操外地口音的顧客先開口了,同時擠上前來,羡慕地用手摸著這罐餅乾。
“高價的,當然不收糧票,”另一個顧客搶著回答,帶著諷刺的口氣。“八塊半哪!頂多是兩斤裝的,散裝的一斤兩塊錢都要不了!”
耿爾正想開口,突然身邊又伸出一雙手來。
“給我也來一聽!”
人家看,原來是一個解放軍,他另一隻手已經捏了一張十元大鈔了。
“行!行!”服務員滿口答應,似乎一刹那間精神抖擻起來。
“我還要一盒巧克力,”耿爾趕緊說,“如果有聽裝的話。”
“沒有聽裝的。這種錫紙包的不是很好嗎?”服務員說著,一邊熱心地指點給他看。“上海的,送禮很大方的。”
“好,好,給我二十塊吧。”
“二十塊?”服務員這次瞪大了眼睛。“一共就剩這幾塊了。”
他把它們全拿到櫃檯上。
“行,行。”耿爾說著,連忙掏錢,“麻煩你把這兩樣包在一起。”
等服務員包好,找過零錢後,他急忙挾了包裹,在眾目睽睽之中下,逃也似地離開櫃檯。幸好賣臘肉的地方顧客不多,他很順利地買了幾斤湖南臘肉和廣式香腸,包成一大包。又到水果攤買了一些香蕉蘋果,看看兩手全滿了,而時間也不早,他才走出去,小心地把它們捆在車後的書包架上,剩下一包掛在扶手中上。然後,他慢慢地往西騎回去。
六點還不到,天已是又暗又冷。城裡很熱鬧,出了西直門,街上就冷清了許多。來往的車輛似乎開得快些。那些騎單車的,鼻子和嘴都蒙上了白布口罩,微俯著前半身,使勁地踩著車子,想趕回家吃團圓飯。耿爾讓了好多人騎到他前頭去,他想他大概是唯一不必焦急趕路的了。彎進小路後不遠,就到了張家所在的大宿舍區。兩年不來,他似乎有些陌生了,可是還記得小張是最後一棟宿合,靠近動物園。果然,很快便找到了。他把車停在門口,正要解下包裹時,門便開了,小張探出頭來。
“老耿!你來了!”他趕緊出來。
“嗨,小張!來早了吧?”
“不早,馬上就吃飯啦!”說著,小張幫忙耿爾取下包裹。“來就是了,幹嘛又帶這麼大包小包的!”
“過年嘛,給孩子的。她倆都好吧?”
才說著,兩個孩子就站在門口了,身上穿著色彩鮮豔的毛衣。大的倚在門邊,小的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向耿爾,拉著他的棉衣角,仰起小臉蛋問他:“耿伯伯,您好久不來玩了。”
“啊,玲玲,你長這麼高!”耿爾彎下腰來,很高興地撫摸著她的小髮辮。“念小學了吧?”
“還沒有,”她爸爸代她回答,“她是九月一日生的,去年名額太少了,挨不上,只好等秋天上。那時整七歲,該沒問題了。”
“怪可惜的,不過,遲一年上學,其實也無所謂。”耿爾安慰地說。
“真是的,”小張也同意,“將來到農村去,年紀大些反而好,鋤頭拿得動些。”
“耿伯伯。”大女孩向客人招呼了,神態很斯文,略帶些矜持。
“啊,婷婷,我快不認得你了,越長越漂亮!幾年級了?”
“四年級。”她紅了臉回答,同時閃開身子,讓大家進屋來。
才跨進門,耿爾便聞到一股糖醋排骨的香味,廚房裡還傳來菜剛下鍋的嘩啦聲。
小張這一間半房的家──另外一間房很小,放了一張床後就只剩下走道了,所以小張一向戲稱它半間──與耿爾的正好相反,擺設得異常緊湊。十平方尺大小的房間,容納了一張大床,一張書桌兼飯桌,還有書架和縫衣機等,不但床底下令堆滿了東西,不當時令的蚊帳和草席都懸空掛起來。
“請坐,請坐!”
小張一邊招呼著,一邊把兩包東西放在床上。耿爾環視了一下,只有縫衣機上有空間,便把手中的一包臘肉擱上去,這才在桌旁坐下來。桌子就擺在床跟前,節省了一把椅子。小張自己與耿爾隔著桌子坐在床上,兩個女孩立刻偎倚過來,一邊一個。耿爾看桌上已經羅列著碗筷,一碗紅燒肉在冒氣,一個葷素相間的拼盤端正地擺在桌子當中。
“你愛人一向可好?”
“好,好,跟我差不多,全忙著學習檔呢,逐字逐句地推敲著。”
正說著,張太太端著一盤菜,笑吟吟地走過來。
“耿先生,您好!”
“好,好,謝……”
他剛起身,話還沒說完便愣住了。隨著張太大身後,另一個女人也端了碗菜走過來。
“小金……”他驚訝極了,一時呆站著,不知說什麼好。
“你好,老耿。”小金雖然笑容滿面地招呼著他,但神色之間究竟透露些慌張。
“你……什麼時候到北京的?”
半天,他才撿起了話頭。
“剛來兩天罷了。”張太太替她表姐回答。
“坐吧,坐吧。”小張殷勤地招呼著大家。
張太太把兩碗菜安置好,便拉著小金坐下來。“金姐,您甭到廚房來了,我回頭把湯熱了就端來。您就張羅著開飯吧。”
一招呼完,張太太抓起腰間的圍裙,揩了一下手,又趕回廚房去。
乍看之下,小金仍是老樣子,穿著較鮮豔考究,短髮收拾得十分齊整,微笑時露出迷人的酒渦。她仍是落落大方,但眼光似乎不如往昔那麼炯炯有神。是的,耿爾清楚地看到,她兩邊眼角都出現了魚尾紋。
我們都老了!他忍不住在心裡喟歎起來。
“你好像瘦了一些。”他對她說。
“是嗎?”她回答的語氣略帶著遺憾,同時下意識地用手整整她那梳得溜光的短髮。
婷婷端來了個大棉襖飯罩子。小金打開了罩蓋,取來飯碗,開始給大家盛飯。小張去書架上取來一瓶櫻桃酒。
“好傢伙!你哪兒弄到這酒的?”耿爾頗為驚訝地問。他並不特別喜愛這種甜酒,但物以稀為貴,這種酒在市面上是買不到的。
“哈,不簡單!”小張得意地說,一邊找器具來開酒瓶。“我們研究所裡的英國佬老羅,你知道他吧?元旦時,他有個英國來的老同學到北京探親,也順便來看他。我靈機一動,便托老羅轉托那個外賓在友誼商店買點東西,結果弄到這瓶酒和兩件上海出品的毛衣。那毛衣,嘿,價錢和市面的一樣,品質可好多了!”
不一會,張太太端出一鍋全雞湯來。因為桌子不大,加上兩個孩子自己也高興,小張便讓她倆端了飯菜到隔壁房裡吃去。等張太太解了圍裙,在小金對面坐下來,小張便端起酒杯,對著耿爾說:“來,乾杯!希望明年大夥兒都來好運。”
“祝大家春節萬事如意!”小金接著祝賀道。
這兩個女人都不慣喝酒,張太太還喝了半杯,小金只呷了一口便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杯子。耿爾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好意思問她什麼事到北京來──元旦前收到她一封信,絲毫也沒提到來京的計畫。他更想知道這次能住多久,只是找不到機會開口。飯桌上的話題總圍繞著國內的局勢,周恩來繼續掌舵和鄧小平正式上臺等等。
“老的當家總是叫人放心點,”小張突然感慨地說,“這幾年真是反反復覆太多了!每次左派勢力抬頭,大家都跟著倒楣一次。”
“你這右派言論只好在家裡放放,否則准給你一頂帽子戴!”張太太微笑著警告她丈夫。她是個很和氣的女人,矮矮胖胖的臉上總少不了笑容。
“咳,你放心。我在研究所裡一向是看風轉舵,永遠緊跟的。”小張不在乎地說。“上次結合周墓出土文物而批林批孔,我那篇發言稿子還被宣傳組的人要去哩。”
“小張的筆桿子確實有一手。”耿爾忍不住讚揚他。想到自己每逢寫政治批判文章,要遍索枯腸,咬文嚼字,比小時候造英文句子還艱苦時,他不得不佩服小張的本事。
“哪裡的話,”小張倒謙虛起來了。“比起考古所的小夥子,差遠了。說真的,這幾年掘出不少的東西,他們可興奮極了。只可惜整理、化驗和保存的工作跟不上,有些文物出土後已變色,也可能變質了。”
大家正在惋惜著,張太太忽然又笑起來了。她說:“天曉得你是怎麼結合著批林批孔的!上次我們那個批判大會上,有個工人代表發言。起先他還照著稿子念,後來激動起來了,就自己講起來,說:林禿子說過,新中國要回到孔夫子的時代,多數人做奴隸,少數人當貴族老爺;同志們,這樣反動的話,我們能答應嗎?我們在台下的當然大聲接著喊:一萬個不答應!可是彼此面面相覷,不知林彪幾時說的這種糊塗話。”
“處處是依樣畫葫蘆。”耿爾聽後,笑著下了一句按語。
“只要緊跟就對了。”說完,小張又給耿爾注滿了酒杯。“來,老耿,還是這個好!有酒當歌,人生幾何呀!”
大家就這麼吃吃聊聊,無拘無束的,十分融洽。耿爾發現小金今番不如以往那樣活潑健談,但反而顯得端莊嫺靜,格外可愛。他私下裡希望著她這次能像上次來京一樣,住長久些;他渴望同她在一起。一年多不見她,現在突然又坐在她身邊,耿爾在興奮之餘,又感到安慰,好像長久累積的倦怠一下得到了撫慰。望著她白裡泛紅的臉頰,捏著筷子的小手,他突然不能抑制自己心跳的加速。許多互相依偎的情景湧上了腦海,特別是在桂林那兩天──
正巧,就在他失神的當兒,張太太談起桂林來了。她童年是在桂林過的,現在每講起來,仍舊無限地懷念著那“千山環野立,一水抱城流”的地方。
“你還常去七星岩嗎?還有新發現的蘆笛岩?”她問她表姐。小金還來不及回答,張太太已放下了筷子,頗為羡慕地說下去:“我不知道哪輩子能再去桂林!你現在可美了,不用擔心下放到農村去。其實,依我說,也不必急著分配工作──”
小金立刻打斷了她表妹的話。“你今年夏天就找個藉口,請幾天假來玩吧。”接著她轉向耿爾,含著笑說:“桂林比以前更美了,你有機會到廣西出差,一定要再來一遊。”
“不美怎麼行?”小張說,“外賓到中國的必遊之地嘛!”
聽到“外賓”兩字,小金對耿爾說:“你還記得韓素英嗎?我在參考消息上看到她在香港大學演講的消息。她講了我們許多的好話呢。”
“當然記得。”耿爾說著,不禁微笑起來。他也看到這則消息,還記得韓素英的演講題目是“我怎樣認識中國的”。
真的,他怎能忘記呢?雖然他還不曾向人提起過這件事。
七三年初夏,他去廣西考察地質。工作任務完畢時,同行的年輕同事建議耽擱兩天,好讓他趕回老家探望一下雙親。耿爾樂得成全他,便約好在桂林等他。小夥子走後,他立刻去探望小金。小金真是喜出望外。見過她父母後,兩人便計畫如何度這兩天意外的假期。她說從桂林到陽朔這段水路風景最佳,所以,第一天兩人一早便去碼頭排隊買票,終於幸運地擠上了一條船。
船駛過穿山后,灕江兩岸的風景真是美得叫人嘖嘖稱奇。耿爾幾乎走遍了北美洲,見曆了多少自然奇觀,但如此秀麗的山水確真少見。
灕江的水澄清得出塵脫俗,白雲、藍天和千姿萬態的山峰倒影在江中,水天一界,他自己仿佛行駛在邊際,飄飄然不知邁向何方。他就這樣出神了好久,直到小金碰碰他的膀子,他才醒過來似地,隨著其他遊客的目光望去。原來離他們這條船一百米不到,正浩浩蕩蕩駛來另一條汽船。那船首昂然坐著一對男女賓客。男的高鼻黑臉,像足印度人模樣;女的顯然混有東方血統。旁邊的人全是中級幹部的打扮,眾星拱月地陪著這對外賓。茶桌上擺著精緻的茶具、西瓜和點心等等。耿爾覺得這位女賓的臉孔很熟,像在哪裡見過。
“啊,是了。”他突然想起來,便悄悄對小金說:“這就是韓素英。我以前在電視和電影裡見過她。”
“啊,真的?”小金聽了,不禁張大了眼珠子,眉毛揚得高高的,好奇地瞪著這位外賓。“報上登過江青接見他們的消息。這麼說,那印度人模樣的不就是陸先生嗎?我還以為她丈夫既姓陸,是個中國人呢!”
韓素英夫婦顯然也極欣賞這兩岸的風光,不時指指點點,神色很愉快。不久,他們的船趕過耿爾的,駛到前頭去了。耿爾立刻忘了他們,又陶醉在迷人的景色裡,耳朵一邊聽著小金講述沿途的景致:白果灘,美女照鏡──
忽然,他又感到人群騷動起來,這才發現,原來韓素英的特別遊艇就在他們船前邊,一動不動地停在江中。
“怎麼一回事,同志?”他問旁邊的人。
“好像外賓船上的馬達壞了,”旁邊的人回答。“我們的駕駛可能要幫他們修吧。”
“這一耽擱,我們要遲到陽朔了。”另一個客人有些焦慮地說,斜眼瞧瞧自己的手錶。
然而這特別客艇的馬達倒是很快便又響起來,接著就開走了,只留給耿爾最後一瞥韓素英談笑風生的丰采。他們的船越離越遠,耿爾的船卻一動不動地停在江中。以後,大家才被通知,旅程取消了,因為外賓的船取走了本船的馬達。
真的,耿爾怎能忘記那幾十個旅客失望憤怒的臉色?
“這種事倒也不稀奇。”張太太在聽完耿爾的敘述後,只輕描淡寫地評了一句。
“問題是,”耿爾說,“我們那船多的是趕路的旅客呀!”
小張搖頭了。他對耿爾的固執頗不以為然。“你忘了,老耿?”他笑著問。“雖然林彪講的話現在每一句都是毒草,但他在天安門上說的那句‘文革的損失是最小最小最小,而收穫是最大最大最大’倒是真理。為什麼呢?因為政治收穫最重要。幾十個人趕不到陽朔,回不了家算什麼?但是韓素英在國外講一句好話,那宣傳效果有多大!”
“但是,問題是……”
然而,耿爾現在也說不出來問題究竟在哪裡。韓素英本人又作何感想?他未免感到好奇。但是這問題似乎愚蠢又多餘,所以,他就哼都不哼一聲了。
很快,話又轉到物資供應上去。大家熱烈地交換著各地的供應情況,諸如桂林買不到什麼,北京能買到什麼,什麼貨品需要“供應證”等等。又從而扯到世界經濟危機,全球性的通貨膨脹,談論著智利百分之百的通貨膨脹率。
“倒是我們物價穩定,鈔票也不貶值,恐怕是舉世少有的了。”小金也發表了意見,引用了報章上的話。
“儘管買不到東西,買到時價錢倒是不漲。”小張笑著接下去說,對耿爾眨了眨眼睛。
耿爾也笑了。他知道小張想到走後門和友誼商店上頭去。
到了九點半,水果吃過了,耿爾才依依不捨地起身告辭。他惦記著要約小金出來玩,只是沒有機會開口。
“老耿,沒有事常來坐坐嘛,”小張很誠懇地對他說,“我愛人和我很隨便的。孩子們也歡迎你,她們以後還要跟你學英文呢。”
“我一定來!”他忙不迭地答應著,同時愛撫地拍拍小玲玲的肩膀。在心裡,他是有些慚愧的。過去這兩年來,他竟是回避了這一家人。
小金去隔壁房中取來一隻編得細巧的竹籃子給耿爾,籃裡盛了一瓶桂林辣豆腐乳和一瓶三花酒。“沒有好東西帶給你,一點土產而已。”
“小金……”他看看籃子,又望望她,一時感動得不知如何表達謝意了。些許甜酒已使小金兩頰緋紅,眼睛發亮,格外地迷人;那新添的魚尾紋反而加強了臉部的表情,使得淺淺的微笑更富有內容。酒和一晚上愉快的氣氛,也使得他渾身暖和,腳底都感到輕快。突然,他下了個決心:我要再打一次申請結婚報告!這次得給周恩來寫信,必要時把美國的老同學都拉來幫忙。本來,桂林出差回來後,他曾打算再努力一次,可惜批林批孔運動又來了,他只好讓步,一直拖延下來。想到此,他只能責備自己行動太遲緩。
“我送你出大門吧。”小金說著,隨即去取帽子和手套。
已經穿戴整齊的小張聽了,正中下懷似地趕緊摘下了帽子。“那我就不送你了,老耿,有空常來玩吧。”於是一家四口很親切地把耿爾倆送出了家門。
外面雖然是零下的氣溫,天寒地凍,寒氣襲人,但有小金走在身邊,耿爾感覺不到絲毫的寒意。望著扶手上掛著的小竹籃隨著車行而搖晃,他溫暖了的心也不覺跟著搖晃了。
“小金。”他低低地喊了她一聲。
“嗯?”
她仰起頭來看他。兩人默默相視了一眼。小金又低下了頭,耿爾的臉卻綻開了笑容。他空出了左手,輕輕把手擱在她的肩上。遠遠傳來一兩聲爆竹,點綴得除夕夜格外寧靜。很久以來,他已經習慣了寂靜和沉默。直到此刻走在小金身旁,他才嘗到靜默中的安寧。這樣難得的愉快心情反而使得他不想開口說話,而小金也知己似地保持著沉默,唯恐打破了這溫馨的一刻。
兩人就這麼默默地走到了西直門外大街上。
“老耿。”小金忽然先開了口,音調微弱而遲疑,腳步也同時慢了下來。
“嗯?”
他低下了頭,深情地注視著被黑色風雪帽包住了大半個頭的臉:擱在她肩上的手輕輕地把她身子攏向自己。
“我……”她欲言又止,卻只把眼睛怔怔瞧定著他,像在探索,申訴,甚至懺悔什麼。他摸不著她的意思,第一次發現這對小小的眼睛竟然含蓄了如此深奧莫測的情意。
“怎麼了,小金?”
困惑地,他煞住了腳步,上半身微俯下來,焦急地望著她。
突然,她避開了他的眼光,轉過臉去,然後頗為費勁似地,一個字一個字講出來:“我已經結婚了。”
“結婚了。”他嘴裡跟著重複了一句。瞧著那包頭的風雪帽,竟覺得那顏色太黑了;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地滑落下來。
她立刻轉過身來,仰面正對著他。
“你生氣了。”她急切地說,眉頭突然地皺起來。“你以為我不肯等……我沒有辦法呀!”
她最後的聲調不僅悲切,簡直是抗議的語氣。
“都是我的錯。”他終於開了口,立刻覺得吃力之至,嘴唇乾燥得要裂開似的。
“不要那麼說吧。”看他那麼失望,她更加傷心了。但是,她立刻壓制自己,放柔和了聲調,勸解地說:“我出身不好,再等下去,也誤了你。”
也許聽到自己語氣太僵硬了,他忽然感到非常對不起小金。她怎能再等呢?他不禁深深責備起自己來,我沒有給她多少希望,我太自私了。
因為站著不動,他開始體會到刺骨的寒冷。他不得不提起了腳步,一手扶著小金,一手慢慢推著車子走。
“我很高興你結了婚,小金。”
他先打破了沉默。聽到自己強作鎮靜的聲音,他不免佩服自己的克制力。
“你完全做得對,只要你得到幸福,我心裡都是高興的。”
小金低著頭,默不作聲。
“你愛人……他現在哪裡?”他故作輕鬆的問,雖然“愛人”兩字引起一份酸溜溜的感覺。“你瞧,我雖然失去了愛人,卻意外得到了一個朋友。”
小金感激地瞥了他一眼,這才開口說:“他是個老幹部,身體不好,年紀也大了──反正是,一直在吃老本,十多年來,都是在家裡養病。兩個孩子早成家了,全在東北工作,所以他也不在乎別人的批評。領導知道他需要人照料,自然,就不叫我下鄉了。”
可憐的女人……耿爾覺得從來沒有像眼前這刻這樣憐愛著她。
“怎麼不同你一道來北京玩玩呢?”他說。“換換環境有時很有益於健康的。”
“明天就來了。”她淡淡地說。
明天!措手不及似地,他的腳跟差一點捲進了自行車的後輪。為什麼不一道來?他幾乎衝口而出。但小金臉上那種放棄一切,聽天由命的表情叫他閉緊了嘴。
兩人默默地走過了一盞路燈。背後的燈把他們的身子投影在路上,他們就踩著這黑影往前走著。
“小金,”還是他先開口──沉默使得他的胸口悶得難受──“你是個很勇敢的同志。我相信你愛人不會虧待你的。等他來時,請你打個電話給我,我要好好地招待你們夫婦。”
“老耿……”她突地停住了腳步,仰望著他的臉,不住地搖著頭。終於她說了:“我們最好不再見面。”
不再見面!他感到心上被什麼重物撞了一下,又引起了那種麻木的、持續的鈍痛感覺。他懷疑,有生之日,這鈍痛的感覺會有消失的一刻。
“老耿,你一定要瞭解我才好,”她幾乎是在懇求他了,“我會忍受不了……我一定忍受不了!”
精明能幹的她竟一下子失去了自製,眼淚全湧了上來。她也不去擦它,隨它一顆顆往下淌。
“我不送你了。”她忽然說。
就在她轉身要走的時候,耿爾抓緊了她的肩膀。“我送你回去。”
她果決地搖搖頭,正好把淚珠都甩掉了。
他已經把自行車掉過頭來,但是看她非常的堅決,他只好裹足不前。她抽開了身子,再望了他一眼,然後低低地道聲“再見”,就獨自走了。她越走著,腳步越快,最後竟低了頭,小跑步地轉進了一條巷子。
耿爾呆呆地望著她走過的馬路,空蕩蕩的,杳無行人。附近突然傳來一陣爆竹聲,夾雜著孩子的歡呼,這才把他拉回現實來。寂寞地,他又把車子掉轉了頭。夜已深了,只是他太疲乏了,只好推著車子徐徐步行回去。
【啟示錄】
什麼是環境決定命運?什麼是生不逢辰,〈耿爾在北京〉的故事,說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