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骨柔情張曼菱
【園丁按】
中國改革開放後首位登上美國《時代週刊》封面的中國女性張曼菱的故事。
1948年,張曼菱生於雲南昆明,父親是書藝雙絕的民間布衣,母親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父母之所以學習知識,都是因為受到當地西南聯大的影響。
然而當她出生還不到1歲時,就患上了急症,民間叫“抽風”,當時情況十分危重,父母都是受過教育的“新派”人物,所以抱著她,去了當時在昆明,最好最貴的法國人開辦的甘美醫院,結果卻被宣判“無望”,放棄救治。
父親已為她量身定做好了小棺材,然而就在此時,門外卻傳來了搖鈴聲:
“誰家小兒驚風,我有祖傳秘方……”奶奶急奔出門,攔住了那個遊方郎中,
就是那種連門診鋪面都沒有的“遊醫”,之後四粒黑色大藥丸,每粒分四份,以溫水服下,結果四粒藥丸還沒吃完,她已清醒可以辨認出親人了,於是父親拎起小棺材,送到一家醫院兒科,捐了。
後來的她說:在那個年代,凡是有點知識和家底的人,都以去西醫醫院為上策。而我,是用命試出了中醫的真偽。就這樣被遊醫用中藥治好的她,在父母的薰陶下,自幼便對傳統文化產生了濃厚興趣。
但她這位文學少女並不文質彬彬,性格火爆不說,還總要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1969年,她到雲南德宏當知青,7年後,跑回昆明組織紀念周總理活動,結果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第二年不能參加高考,也因此失去上學資格。遇上這種情況一般人早就認命了,可她偏不,1978年又重新走進考場,結果就拿到全省第一個高考文科狀元。可那時再有才華又怎樣呢?她的反革命帽子如影隨形,就像瘟疫般讓人唯恐避之而不及,這一次,還是沒有學校敢要她。就在她心灰意冷時,兩位來自北大的招生老師,竟走進她家,毅然錄取了她。
進了北大,在校園裏她也是出了名的才女,她曾在著名刊物《當代》上,發表中篇小說《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之後這部小說還被拍成電影《青春祭》,被譽為中國大陸知青電影的巔峰之作,成為中國一代人心靈的豐碑。
她也是北大校園裏最醒目的狂妄者,各種標籤貼到她的身上,“跳樓”,“寸頭”,“小皮帽”,“唱歌”...每個舉動都轟轟烈烈。
1980年,海澱區人大代表選舉,北大有3個教工名額,2個學生名額,她二話不說就參加了競選,成為第一個“女競選者”。大講人性解放、女性解放和女性自我意識。結果她在競選中的言論行徑,被人列為反面證據寫進大字報。這件事甚至驚動了中央,就在上面要處理她,整頓北大之時,北大老師們竟不惜,賭上自己前途,去保護她,文學大師季羨林教授更是每天擔心她,讓秘書每天“尾隨”她直到她被通知到人民大會堂領莊重文學獎,季羨林才松了一口氣:“從此可無礙以了。”因此她也和季羨林成了忘年交。
後來她才知道,在當時的北大,曾被老師保護的不止是她一個學生。那時的北大老師們都認為,學生在學校就應該犯錯,而老師要幫助他們成長,承擔,這樣學生們到社會上才不會再犯錯。即便吃過虧,她還是那麼地特立獨行,她的“狂妄”正是由於老師的寬容。她打算將自己的小說當成畢業論文,擱現在實在難以想像,肯定得零分,而她真的這麼做了,沒想到老師還同意了,竟給了她論文第一名的成績。
1982年,她圓滿從北大畢業,進入天津作家協會做專業創作。之後又以學者身份到好萊塢訪問,那時的她成為了改革開放後首位登上,美國《時代週刊》封面的中國女性,可見她當時的影響力。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她又轉戰影視業,拍的電視劇《天涯麗人》熱播全國,
就在事業發展得一帆風順之時,她卻突然選擇回自己的家鄉雲南去…因為在那裏,中國曾有一所學校,它在戰火中成立,卻在條件極端艱苦的情況下,在短短的9年時間裏,培養出了8位兩彈一星元勳,172位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2位諾貝爾獎得主。這所學校就是中國雲南昆明的西南聯大。
美國學者癡迷於西南聯大,研究了它20多年,其他國家的學者也都不停地在研究,可中國卻漸漸地遺忘了這所學校。她說:父母深受西南聯大的影響,而她又受父母的影響考上北大,北大又是西南聯大的嫡校,所以“國立西南聯大”,
歷史資源的搶救,整理與傳播工作,她當仁不讓,這是她必須要完成的使命!
從1998年開始,她四處尋訪西南聯大學人,搶救關於聯大的資料和歷史。最終用長達10多年的時間,跨越海峽兩岸及大洋彼岸,採訪了西南聯大校友近120位,終於將這段塵封幾十年的歷史,徹底挖掘了出來,在她看來,西南聯大就是一部,學校史、教育史、人文史,它必須浮出水面,進入大眾的視野,讓它所蘊藏的財富,成為社會的財富和大眾的精神食糧。
她擔綱製作了歷史文獻片,《西南聯大啟示錄》,昭示與搶救了中國民族文化史上,最重要的篇章,為中國高等教育史的研究作出了重大貢獻。2007年,她去看望季羨林老先生,季老鼓勵她寫一本《北大回憶》,他說:“應該寫,值得回憶。這段歲月對於北大和整個社會都重要。”但她沒有輕易承諾,翌年夏日,她又收到來自季老的郵件。啟開是一頁宣紙,墨蹟、印章赫然,“北大回憶”四字,連寫兩遍:這是季老為她,還沒起筆的《北大回憶》題詞呢。
她深深地被打動,決定用筆,為國人再現中國上世紀80年代,大學校園豐富的精神生活。在她的回憶中,那個年代的學子,每天都行色匆匆,發奮苦讀,那個年代朱光潛、金克木等大師,都擁有一代學者的風貌、風度和風骨。猶如歷史的吉光片羽,令人感懷!
回憶起在北大的時光,她總是幸福地說:那個時候校園裏的老教授,散發著五四的光芒,同學們各有優點,才華競相勃發,心思純潔,擁有不拘一格的才氣與生機。那個時代充滿了個性,而現在當什麼都確定了,竟是一個平庸的時代。
一個民族最需要的是,創造文化和傳播文化的人。而她願意用畢生精力,做一個傳播文化的人。
早已到退休年紀的她仍四處奔波,向中國學子傳遞當年、北大的精神,她將啟發下一代,作為自己的使命,而中國的教育現實,卻讓她一次次地感到灰心…
她的侄孫女小米在學前班裏,別的同學聽話端坐,只有她左顧右盼,老師就威懾,不坐好不給小紅花。她知道後不禁歎了一口氣:“真正的教育精神就是,獨立人格,自由思想,以及尊嚴高於一切,連兩歲半的孩子都懂,可大人卻不懂。”
2014年,她回到母校北大作演講,一開始,她想講的是西南聯大,可看著底下一雙雙迷茫的眼神,她突然改變了主意,她說:我不想講那些故事啦,因為西南聯大的故事離你們實在是太遠了!我說的遠,不是時代和時間的遠,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精神上的遠。你們坐在這裏,號稱是北大學子,然而,你們離當年的北大,西南聯大,有一種精神源頭的隔和遠,他們穿越戰火,悲歌向前,讀書救國,
他們才是民族精神和自我覺醒的一代精英。而你們的事業還沒有開始,人生就如此無趣,所以,這些故事解決不了你們的實際問題。年過耳順,依然火爆的她當場就說:不要以為考進北大就是勝利,這是你們家長的勝利,你們老師的勝利,
不是你們自己的勝利。別人沒進北大,不是因為,不如你聰明,而是不如你壓抑。
你們這些高分的寵兒,比起你們那些沒有考上北大的同學,你們少了反抗,少了天真,少了活潑…少了分數外的許多最寶貴的東西,你們只是“被動成長”和“成功壓抑”的產物。你們是消極考試的產物,如果不能夠迅速地調整自己,調動生命的真正活力,那麼一條路走下去,你們死定了!因為最壞的生活,是沒有選擇的生活,你們正是從那樣的生活中走過來的。
著名物理學家李政道曾對我說過:西南聯大的學生,不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每個人都像一粒種子一樣,而教育是配合這個學生的個性來實施的。可你們卻是被壓成了“一個模子出來的”,這就是今天,中國家庭教育和大學教育的大失敗。
她的演講如同棒喝,底下的北大學生們都聽懵了,如此尖銳、犀利的話,一直以北大學子為傲的他們,之前哪里聽過這些!她繼續痛批道:我的師兄錢理群曾說過:當今中國教育的敗績始於小學,中學。這就是你們的根子不正,是被種歪了的一代。古人說:“入門須正,立意要高。”你們必須猛省,立即進行自我糾正,你們沒有真正自我的閱讀,你們不知道天下與歷史,你們知道的只是媒體和網路上的浮淺資訊。你們是沒有個性的一代,因為你們的一生,沒有選擇過和經歷過真正的歷險。當年的西南聯大學子們,在戰火中都進行了自我選擇,他們選擇了脫離淪陷區,為國讀書,他們吃盡辛苦,長途跋涉,到達昆明去念書,自我選擇,經歷艱辛危險去完成這個選擇,你們能做到嗎?
她說:有人問我,你對當今的教育改革如何看?我的看法就是:現在的教育很壞,步步都是對你們的陷阱與剝奪,沒有愛,沒有責任。讓你們錯過自己的童年,
再錯過青春成長期,成為一些不知所措的人。掙脫高考進入了大學,你們放鬆了,
像是一群關在籠子裏很久的小鳥,現在放到一個大院裏,我去過那種所謂的大學城,那是對學生的遺棄,簡直就是大學的犯罪。在遙遠的郊區,除了小賣部,
什麼都沒有,老師都不在那兒,一群剛入學的孩子們在那裏,簡直是集中營。
夜裏吼歌可以到零點,吃薯條吃到嗓子啞因為孤寂,他們只能玩電腦,很多人成了電腦迷,甚至因為上網耽誤學業,而被開除。這是中國式教育的又一個失敗銜接,可怕的是,這種“大學城”現在還在繼續。她說:當我還在上中學的時候,
中國發動了文化大革命,那是一次大災難,當時有一個口號:砸爛舊教育制度。
其實那是把自己敬愛的老師們,一個個打了一頓,造成千古之恨。
今天,我不想號召你們去“砸爛”誰,你們也不懂錯在哪里。今天中國大學狀態,是各種歷史惡果的堆砌,有體制的,有人文的,有政治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以說這是中國社會的“惡之花”。你的年華趕上了,趕上這還沒改革,也不知道怎麼改革的混亂的教育狀況,你們不必對這個現狀負責,但你們要對自己負責。所以你們一定要培養自己的穿透力,穿透,就是把自己摘出來,
從局限的位置裏摘出來,站在一個高度上,看到遠方,這樣你的行為就會不一般,脫穎而出。
我研究西南聯大,發現,凡是那些有穿透力的學子,他們後來都是成功者。凡是那些被現實淹沒的學子,他們後來都漂泊無依,什麼也不是。什麼是平庸?平庸就是被眼前所淹沒。什麼是卓越?卓越就是可以不受眼前干擾,保持自己最高方向和最佳狀態的人。
西南聯大的校訓是“剛毅堅卓”,是指人的品性上的培養,而不是什麼守規矩之類。她說:我的父親曾給過我幾句話,令我受益終生:早晨起來,你的腦子正是一片青草地,正在陽光下生長,有希望,可是你打開柵欄,放進去一群野馬,
讓牠們在那裏亂跑一氣,等牠們跑了,你的青草地已經被踐踏成一片爛泥。每天都這樣,你還有何方向?有何思考?有何建樹?“學上得中,學中得下,學下得下下。”學習要選擇,這太重要了,失去方向,你所獲得的一切資訊,都是一種淹沒,都是滅頂之災。
我想,我們那一代人,佔有一個精神的優勢,就是我們作為北大學子,是當然的先驅,我們必須要,創造一點什麼,貢獻一點什麼。所以,我們曲折的人生是不虛度的,而你們缺乏個性,缺乏精神的優勢,缺乏這種對真理的嚮往與追求。
最後她說:好了,結束吧!到現在為止,你們中沒有人提出一個有價值的問題,
提出的都很幼稚,完全是中學生狀態。我沒有聽到你們中有一個人站起來說:
“老師,你講的我不服氣,我認為我就是優秀,我就是未來的精英。”說明你們真的很惶惑。但願我今天講的能夠觸動你們的內心。我相信從前沒有人這樣對你們講過。人家來北大,是來抬高自己的,把這裏當作一個高平臺。沒有幾個會關心下麵的學子,到底講的這些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因為大學已經成為名利場,而你們成為墊場的石腳。沒人管你們畢業後踏入怎樣迷茫的境地,請你們自己跳起來,不要再當“石腳”。活成一個自在的人,一個自由的人,一個明白自己人生價值的人。
就這樣她在北大的演講曝光後,迅速火了,可她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真正的學者們擁有自知自明,而當今許多不知學術為何物的“學者”們,卻霸佔著中國的學界和講臺。如今大師難覓、學風不自由,就是因為我們缺失了,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
之後的她,一直走在傳統文化步道的路上,她心裏知道,雖然一直走得很艱難,
早就該放棄,心灰意冷了!可每當她想到,歷史的重量和前輩的精神,她的心裏就會出現四個字:不能辜負!而面對這次疫情,2月28日,她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這樣一篇對中醫的評論:“五四”以來,中國社會存在著某些偏激,在對待自己傳統醫學的態度上表現得尤為突出。不知何時,遊方的郎中沒有了,“祖傳秘方”變成笑料。在現代史上,中醫身影飄零。在教科書裏,大概只有《扁鵲見蔡桓公》與中醫有關,但人們的關注點多在“為政”,而非“醫理”。當屠呦呦女士以青蒿素拯救非洲,榮獲諾獎,中醫中藥才在世界上喊響了“這一嗓子”。可惜,在醫學界不見太大的反響。屠呦呦說,祖國醫學裏還有許多珍寶值得後人發掘。
就在前幾日,世界衛生組織在新聞發佈會中談到:“80%的新冠肺炎患者是輕度症狀,能夠自愈或治癒,並不會發展為重症。”輕症患者的“自愈”和“治癒”,實際上就是中醫所說的“排毒”過程。如果沒有中醫的介入,“自愈”對於很多基礎體質不好的人,是很難實現的。
中醫頑強地生存著,“清貧”是它的特徵,也是它與人民不可斷的紐帶。因為樸素,因為可靠,反而被輕視,這很像是一個不成熟的孩子對待親人的態度。多年來,我們不就是這樣對待中醫的嗎?在評論的結尾她說到:希望我們的教育也能重視中醫,讓我們的孩子從小就懂得,“天人合一”的養生之道,懂得醫德、仁愛,讓他們學習中國傳統道家的哲學,如《道德經》,因為它和中醫是一體的。
如果在今天的中國,我們人人都能懂得,“天人合一”“萬物漸進”的道理,就會使身體和社會都安靜下來,少一些破壞性的騷擾。“正氣存內,邪不可幹”,
這句話本是中醫的醫理,卻也可成為疫情中的我們自強不息、正氣凜然的座右銘。
如此言之諄諄,沁人心脾,既拋出了問題,也給出了良方,正如她所說:中醫與我們這個民族是同生共死的,闖過這次大疫後,我們更應該為子孫萬代,栽培好中醫這棵庇蔭大樹,留下防護堤,中醫不能再疲軟下去了,都想一想,為中醫的發展還能做些什麼吧。
這就是她的心聲,她的呐喊,在中國傳統文化教育的道路上,她一直任重而道遠,精神在傳承中沒落,希望她能喚醒我們所有中國人,今天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責任,讓它在沒落中被重新地傳承。
【啟示錄】
張曼菱是一位具有中國良心和俠骨柔情的學者,她發現抗日時期的西南聯大學子們,在戰火中都進行了自我選擇,他們選擇了脫離淪陷區,為國讀書,他們吃盡辛苦,長途跋涉,到達昆明去念書,在短短的9年時間裏,培養出了8位兩彈一星元勳,172位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2位諾貝爾獎得主。她用西南聯大的故事,鞭策北大學生,也適用於臺大生。
面對大陸以西醫為重的現象,她呼籲醫學教育也要重視中醫。臺灣醫界不也犯相同毛病?我所熟習的一位中藥房老闆告訴我,政府已停發中藥房執照,將來若沒有中藥房,中醫存續將面臨重大考驗,它所擅長的預防自療與調養功能將不受重視,優良文化傳承若因而失傳,應是誰之過,當政者想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