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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安友看中國

《天下雜誌》與在紐約家中的黎安友進行視訊專訪，他談了中國政權的未來，整理如下:

1.        認識黎安友

  78歲的黎安友，是美國最早一批漢學家、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創始人費正清的學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教授。他從冷戰時期就開始研究中國，影響大批當代中國研究學者，學生名單也包括台灣外交國安官員。他在哥大，會為大學部學生上人權、講述西方政治思想經典，連續好幾年，還會開設中國外交這門課。

2.        共產黨目前的權力非常穩固

 最近，一名英國外交官的新書《中國政變》（China Coup）分析，由於習近平掌握太多權力，招到黨內其他人嫉妒，恐怕會有政變。我不同意這樣的觀點，如果看一下目前中共領導機構中央政治局的構成，有一半以上，是習近平在求學時代或是在福建浙江任職時認識的朋友。而在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和安全部門裡，也都有習的人馬。我不認為高層領導中有誰想推翻習近平政權，也不認為習近平在2018年修憲改變國家領導人的任期限制，在黨內造成危機。共產黨目前的權力非常穩固，沒有跡象顯示在可預見的未來會出現漏洞。

  習近平今年68歲，從照片來看，他的健康狀況良好。但我同意，如果發生意外，黨內有可能發生權力鬥爭，因為習還沒有指定接班人。但也有可能，鬥爭不會出現。中國的經濟還在成長，而且中國的領導層普遍認可習近平的政策，如果習近平真的發生意外，我認為目前領導層會團結起來，延續他的政策。也許更有可能的是，在某個時期、也許是10年後，習近平才會指定繼任者，進入接班工程。

3.        不要幻想中國政權會崩潰

  也有人會說，中共會遇到經濟或軍事危機，例如債務問題，最後導致政權崩潰。但中共在過去面對汶川大地震、天安門事件等嚴重危機，中共都克服了，我不指望中國崩潰，就能解決眼前的任何事情。

  現實地講，我們必須預測中共政權是安全的、接班繼承沒問題、中國經濟持續成長。你可能幻想中國政權（regime）問題會消失，但它不會。

  不過，在未來的某個時刻，這個體制不能再像現在這樣持續下去了。這個系統花了太多精力在控制，他們創造出愈來愈龐大的中產階級，這些人受過高等教育、有錢、有能力到海外旅遊，在某些時候，這些人會想要更多的自由，一個長期的變化正在成形。

  而從黨內來看，目前有9191萬名黨員，人很多，但不少人加入共產黨，並不相信黨的教義，而是為了在生活和事業上出人頭地。黨知道這一點，所以它甚至不相信自己的黨員，試圖約束他們。習近平目前暫時控制了中產階級、債務問題、南海問題，這個政權暫時是穩固的。但問題都是被暫時控制，沒有獲得解決。

4.        習近平比毛澤東更有權力

我認為習近平比毛澤東更有權力，因為毛並沒有所有事情一把抓，但習近平似乎什麼都要管，我不知道他如何辦到。事實上，黨內所有人都在學習習近平思想，每個人都要與習近平保持一致。從決策過程來看，的確變成了「一人秀」，需要很多人去執行上面的政策，讓地方和機構變得臃腫，但除了他之外，就沒有人了。在鄧小平時期，領導層有陳雲可以挑戰鄧小平、讓鄧小平改變方向。但現在似乎不是這樣了。

5.        中國會走向民主？

  「老中國通」現在會說，他們從未真正期待中國走向民主。只是幫當時的總統寫了演講稿、向美國人民解釋美國的戰略，但實際上不是要改變中國的政治制度，而是要改變中國的國際行為，使中國成為一個維持現狀的大國。

  美國過去40年對中國奉行接觸交往政策（Engagement policy），設想中國會變得富有。但美國忽略了一個事實：當中國富有後，他們要拿這些錢做什麼？中國永遠不會滿足由美國及其盟國建立的秩序。

  2005年，當時的美國國防部長倫斯斐（Donald Rumsfeld）在新加坡舉行的香格里拉對話（Shangri-la Dialogue）上，向中國國防部長發問，「為什麼中國的軍事費用不斷上升？誰在威脅你？」如果這是倫斯斐打從心底想問的，那顯然是個蠢問題，因為美國確實威脅了中國的安全。

  美國干預了中國認為是內政的台灣問題，美國在中國的周邊有軍事盟友日本、韓國、菲律賓，在南海有部署美國海軍，同時，還試圖與印度發展國防安全關係。當中國變得更富有，它就想把美國的影響從邊界推開，保護自身安全。這是當時的中國通沒有想到的。

6.        中國在尋求你之前提出的「安全感」？

中國的外交和安全政策仍然是被脆弱感（vulnerability ）而驅動。站在中共的立場，目前國內的敵人除了維吾爾族人、香港人、西藏人、台灣人，還有中產階級，黨認為他們是自私的。還有要面對鄰國摩擦，從日本、台灣、越南、印度、甚至到俄羅斯。所以站在中國的角度，他們裡外都被敵人包圍，許多敵人還與美國合作。

這部分源於地理造成的張力。中國並不像法國是一個真正的民族國家，而是或多或少繼承了清朝邊界的帝國。它有很多鄰居，但沒有一個國家跟中國親近。

美國有些人主張，美國應該從中國的自然範圍退讓、包括台灣問題，讓亞洲形成中美的G2局勢。但我不認為美國讓出一些空間，中國因此就覺得安全了，在經濟領域，中國仍會感到被威脅。國際關係帶有某種悲劇性，沒有人真正獲得安全感。

7.        如果有一天中國政權發生變化，你認為他們的世界觀、特別是對台灣的政策，會發生改變嗎？

動蕩和混亂是一種非常難以預測的事情。一種情況是，像希特勒這類型的人，就算沒了權力，但他不在乎，仍要攻打台灣。另一種情況是，當國家陷入內部混亂，沒有人能協調像攻擊台灣這樣複雜的行動。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當時中共內部混亂，確實沒有注意到台灣，這也是一種可能的情況。我認為人們可能更適應中國朝向某種漸進、和平的自由化，而不是崩潰。

8.        你對拜登的中國政策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拜登的中國政策很清楚，第一，推基礎建設「重建美好方案」（Build Back Better Plan），強化創新和高端產業的投資，使美國在21世紀經濟競爭中更有競爭力。第二個是強化盟友關係，我們在最近的北約會議上看到了這一點，試圖團結盟友對抗中國的影響。還有，強調人權。

的確，拜登已經將中國定位為美國的頭號競爭對手，但拜登更多是關注美國自身，確保美國在前沿技術的主導地位、維持聯盟體系，目標似乎要維持美國在全球體系中的優勢。

拜登的中國政策強調投資創新和高端產業，以及強化盟友關係、強調人權。（GettyImages）

9.        未來美國還會更強硬嗎？上面提到的對中政策，是否就代表政策變強硬了？

你還是會看到一些小動作，例如，提升台灣的地位、有可能正式抵制即將在北京舉行的冬季奧運會、或限制中國在美國的投資。此外，美國政府也已經制裁在新疆參與侵犯人權的官員，並對相關企業施加壓力，確保供應鏈上不使用違反人權的勞動力。但這些都不是戲劇化的攻擊，不過是有一些比較強硬的措施，例如增加在南海的巡邏。

但面對中國在全球的經濟影響力，我認為美國想要正面競爭。例如拜登政府提出「重建美好方案」，作為中國 「一帶一路 」的替代方案。

你無法阻止中國崛起，在我看來，那甚至是一件好事，無論你喜歡與否，美國都必須加倍努力去競爭。這有點像冷戰時期發生的「史普尼克時刻」（編按：指蘇聯在1957年成功發射人造衛星史普尼克1號，促使美國進入太空競賽）。

台灣在某個程度上取得平衡，美國不會反對。

10.    未來的中美關係，會是一場新冷戰嗎？

我不喜歡美國川普政府，但我確實認同川普政府提出「戰略競爭」（Strategic competition）的概念。

如果是新冷戰，必須考慮到與舊冷戰的差異。當時的蘇聯，想把共產主義傳播到整個世界，但中國沒有向其他國家推廣意識形態系統。第二，在舊的冷戰中，西方陣營與社會主義陣營的互動非常非常少，但美國與中國確實有緊密的經濟和文化教育關係。

至少中美的戰略競爭，不會像冷戰一樣那麼可怕。這必須先討論中國長期戰略的野心。

中共目前的戰略很不明確，高層的語言非常模糊。說要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好像在告訴所有人，永遠不必害怕中國， 但另一方面，也像是中國人在告訴人類該做什麼。要知道中國長期的戰略，必須加入權力角度來分析：美國會衰落嗎？印度會不會一直處於混亂狀態？日本會站出來捍衛自己的利益嗎？還有，中國可能有多強？中國還有多少錢可以投入到「一帶一路 」？我們必須評估所有事情，才能知道哪些對中國來說才是現實。

但要試圖去預測20年後的發展，很難。不過回到前面說的，中美的戰略競爭，不會像冷戰一樣可怕，因為中國的野心受到現實的限制，中國的領導層相當理性。

隨著我年齡漸長，我對政治變得懷疑（cynical），沒有任何政治制度能保證理性的領導。

但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中共採精英政治，要坐到高位，必須從非常年輕就要面對一系列的挑戰。而在美國的政治體系中，可以讓一個根本沒有經驗的人當選總統。習近平一直非常小心，但也可能會走火入魔，沒有任何保證。

11.    中美戰略競爭下，全球秩序會走向兩個體系嗎？其他國家、特別是台灣要怎麼面對？

中國的影響力在增加，但我不會稱多一個世界秩序，而是世界秩序不斷變化。中國與西方的政治經濟是不同的類型，前者是國家主導的經濟，國家控制所有的錢、土地、所有的指揮高地。目前是經濟體制在競爭，但國際機構和秩序仍是全球性的，中國似乎也不想擺脫世界貿易組織、聯合國等現有的框架。

面對中美的戰略競爭，像菲律賓、馬來西亞或肯亞這些國家，可能兩邊都得利。所有國家都想要一個平衡，沒有人想完全站在美國一邊，甚至日本也不想。而台灣的情況有點不同，一個可能的戰略是，試圖在某程度上取得平衡，美國可能不會反對。

12.    中美有可能共存嗎？

我想過這個問題，但「共存」不像是解決方案，有點像是現在，一個非常不舒服的情況，很多問題跟摩擦。

在拜登的中國政策裡，有一大塊是要與中國合作，特別是在氣候議題上。但這樣的合作，本身也是一種競爭，例如，全球將逐步淘汰煤炭和石油，市場上的新技術就會成為競爭項目。

每天我們醒來，如果都會想，中國在做什麼？這就是共存，一種充滿焦慮和爭執、沒有盡頭的共存。

【啟示錄】

  2015年，黎安友最先提出「中國中產的迷思」。外界總以為，隨著經濟發展，中國國內的中產階級會對政府施壓、朝向自由化發展，從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到地方持續出現的維權行動，都在呼喚民主。然而，黎安友觀察，中產追求穩定，反而廣泛地接受中共當前的威權體制。

   他提到，中共採精英政治，要坐到高位，必須從非常年輕就要面對一系列的挑戰。而在美國的政治體系中，可以讓一個根本沒有經驗的人當選總統，台灣不也是一樣。習近平一直非常小心，但也可能會走火入魔，沒有任何保證。

  這位政治學者的知見，果然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