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師如是說
南懷瑾先生:一切任運自然,便不離于道了
道法自然
“自”便是自在的本身,“然”是當然如此。老子所說的“自然”,是指道的本身就是絕對性的,道是“自然”如此,“自然”便是道,它根本不需要效法誰,道是本來如是,原來如此,所以謂之“自然”。
我們如果將大乘佛學徹底貫通了,必然不會對於宇宙本體和現象的哲學問題,感到左右為難。佛家有一個名詞“法爾如是”,它是說明諸法本身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人生來怎麼會成那個樣子?人就是那個樣子。你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我就是這個樣子。一切本來就是如此,一切法便是一切法的理由,更沒有什麼其他原因不原因的,這樣就叫“法爾如是”。從“法爾如是”來看“道法自然”,最清楚不過了。
道就是道,自然就是自然,此外再也沒有一個由來,既沒有為什麼,也不是為了什麼,本來就是這樣,原封未動;無始無終,無前無後,不生不滅;而由這個不生不滅中,本然而創造了宇宙天地和萬有生命的生生滅滅的現象,產生了時間、空間前前後後的無意識的意識。我們研究道家思想,“自然”這個名詞,是一大關鍵,而佛家的終究處也是“法爾如是”,這兩者值得相互參究。一般修煉道術的學道者,若無法直識本來,看透這層“法爾如是”的事實,即便是在靜坐禪定的工夫上如何了得,那還是依舊僕僕風塵,流浪生死,有家歸不得的遊子,前途一片茫茫。不信,你去問老子試試看。
道的本身即是自然生生不息,但很多人修道,偏要打坐求靜,認靜是道都不對嗎?你在靜坐,真能靜嗎?其實,內心裏面,妄想紛飛,動得亂七八糟,並無片刻安閒休息。真正的靜坐入定,也只是進到另一個大運動的境界而已,因為大動,反而不覺其動,便說是靜。或者可說是接近於那個大自然運動的核心,好像靜止而已。譬如一個旋轉中的圓形,越接近圓周的地方,運動的路線越大,而接近圓心的地方,運動的路線越小,而圓心所在,在旋轉的時候,則完全不離原地,根本不動,其實它是整個圓轉得最起勁之處,原來不靜。所以說,真的能靜止似的,那是到達於一個更雄渾無跡的運動境界,只是你自己未察覺到它的究竟而已。靜坐之所以能使人健康長生不老,正是由於這個靜中的大動似乎不動的效果。這個動,實是自然法則的功能。
人們學道,學些什麼呢?如果只知守竅練氣,吐故納新,那是小道。大道無為,什麼都不需守,沒有那些啰哩啰嗦的名堂。“道法自然”,自自然然就是道,若不如此,便不合道。普通的人,照修煉神仙家的看法,都是凡夫俗子。然而凡夫俗子只要能做到在日常生活中,一切任運自然,便不離於道了。
中國道家有句名言:“人身是一小天地”,認清這個觀念,打坐修道就容易上路,你只須讓自己的身心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般自然,豈不真得自在。傳統的道家,認為我們人身便是一個小天地,胃就像大地,地球上有長江、黃河,和胃連帶關係的,在前面管道便是長江,在後面的管道便是黃河;其他別種器官,有的代表月亮,有的代表太陽,都在不停地運動。人打起坐來,心理上讓它自然地清靜,不去干擾身體各個器官的運作與血液迴圈,使之自自然然地合乎天地運轉的法則,身體就會自然越來越健康。平常我們身體所以四大不調,疾病叢生,都是腦子裏的意識、思想太多太亂,擾亂了體能原本合於自然的運行法則,因此才產生了疾病的現象,才有苦樂的感受。
至於佛家的修道路線也很多,通常所知的都教人要空、放下,不要妄想,它和道家的清靜、無為有相通之處。清靜、無為,就是什麼都不著相,但是如果你靜坐,心裏想:“我決不亂想”,那你早就又落入那“想不要想”的想裏去了。“道”,本來自然生生不息在動,而你硬要千方百計不讓它動,那豈不是道法太不自然了嗎?不自然行嗎?其實修道打坐,甚之,在日常生活中,你只須讓一切自然地任運流行,它就是自然的靜,不假造作,自由自在,那就對了,又何必頭上安頭,作繭自縛呢?
我們人體是個小宇宙、小天地,在這個宇宙天地裏,氣機如何運行,血液如何流通,一切均有固定不易的法則,分秒不能勉強,不可勉強,不必勉強,假使真懂了這種道理,自己便會明白怎麼來修道攝生養命,但是總歸結的道理,不外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