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外寒山寺
-- 談寒山子詩及其影響
林公孚 （08/18增訂）
寒山寺位於蘇州城西閶門外 三公里 多的楓橋鎮，該寺始建於六世紀上葉梁代天監年間，初名「妙利普明寺」，迄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歷史。相傳七世紀時，高僧寒山和拾得，由天臺山來此住持，寒山寺因而得名，今寺之東廡，留有寒山、拾得的塑像。
此寺在明清兩代幾經興廢，現存寺宇多為清光緒、宣統年間所重建，主要殿宇有大殿、藏經樓、碑廊等，不一而足。寺內古跡甚多，有唐朝詩人張繼詩的石刻碑文，文徵明、唐寅所書碑文殘片…等。因此，每年吸引無數遊客到此參觀，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為慕張繼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名詩而來，我曾二度游歷此地，感受到詩韻與夜半鐘聲，千載流傳的緣由。而她的豐富內蘊，包括寒山拾得的故事，也足以讓蘇州「寒山古剎」中外揚名。
寺內有一段流傳很廣的對話。「寒山問拾得：世間有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之乎 ？ 拾得笑曰：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這段對話，應是寒山、拾得悟「正信因果」之道後，留給世人「惡有惡報」的警語。
若問寒山與拾得是何許人也？元代釋覺岸之「釋氏稽古略」卷三第十頁，引國清寺記碑刻文，或可找到一些答案：「豐干，垂跡天台山國清寺，庵于藏殿西北隅，來一日，遊松徑，見一子，可年十歲，叩之無家無姓，師引之歸寺，養於廚所，號曰拾得。有一貧士，從寒巖來，曰寒山子，三人相得甚歡。是年豐干雲遊，適閻丘胤來守台州，俄患頭風，豐干至其家，自謂善療其疾，閻丘見之，師持淨水灑之即愈。問所從來？曰天台國清。曰彼有賢達否？干曰『寒山文殊，拾得普賢，宜就見之』，閻丘識之，三日到寺，訪豐干遺跡，謁二大士，閻丘拜之，二士走曰：『豐干饒舌，彌陀不識，禮我何為？』」進入巖穴，其穴自合。
碑文的這段記載，似乎把他們神格化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引得清雍正帝於十一年間，封寒山為「和聖」拾得為「合聖」，世人稱「和合二聖」或「和合二仙」。
另據陳慧劍所著《寒山子研究》一書指出：寒山子本名不詳，生歿約為公元710到815年間，一是唐睿宗景雲年間的陝西咸陽人，青年時期，適逢安史之亂前夕，文名不成，武名不勳，而且阮囊羞澀，從他的這首詩中，可以印證：「箇是何措大，時來省南院，年可三十餘，曾經四五選，裏無青蚨，篋中有黃絹，行到食店前，不敢暫迴面。」其後，隨著逃難的人潮，由西北而東南，經過千山萬水，輾轉多年，來到未被北方兵亂波及的浙江天台，其時年紀約在三十六七歲之間。
寒山子直到七十歲，還是一個山居的農夫，在那裡種田、養魚、上山打柴、吟詩、品酒、乃至娶妻生子。然後，妻死子喪，再學道學佛，最後避入寒岩，以出家緇門作了斷。
據陳慧劍研究寒山子詩計得：三言六首，五言絕句九首，五律及長詩三七六首，七絕七首，七律十三首，共三一一首。筆者從其中擷取24首，試分為「慕道篇」、「感懷篇」、「勸道篇」及「悟道篇」四類，讀者可從詩中感受到它韻味雋永、境界絕俗的隱逸詩情。
【慕道篇】
1、「下望青山際，談玄有白雲，野情便山水，本志慕道輪。」
2、「談玄月明夜，探理日臨晨，萬機俱泯跡，方見本來人。」
【感懷篇】
1、「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來訪親友，太半入黃泉；
漸減如殘燭，長流似逝川，今朝對孤影，不覺淚雙懸。」
2、「個是何措大，時來省南院，年可三十餘，曾經四五選；
囊裏無青蚨，篋中有黃絹，行到食店前，不敢暫回面。」
3、「一為書劍客，二遇聖明君，東守文不賞，西征武不勳；
學文兼學武，學武兼學文，今日既老矣，餘生不足雲。」
4、「去年春鳥鳴，此時思弟兄，今年秋菊爛，此時思發生；
綠水千腸咽，黃雲四面平。哀哉百年內，腸斷憶鹹京。」
5、「歲去換愁年，春來物色新，山花笑綠水，岩岫舞青煙；
蜂蝶自云樂，禽魚更可憐，朋遊情未已，徹曉不能眠。」
【勸道篇】
1、「勸你休去來，莫惱他閻老，失腳入三塗，粉骨遭千擣；長為地獄人，永隔今生道，勉你信余言，識取衣中寶。」
2、「急急忙忙苦追求，寒寒冷冷度春秋，朝朝暮暮營活計，悶悶昏昏白了頭；是是非非何日了，煩煩惱惱幾時休，明明白白一條路，萬萬千千不肯休。」
3、「我見多知漢，終日用心神，歧路逞嘍囉，欺謾一切人；唯作地獄滓，不修正直因，忽然無常至，定知亂紛紛。」
4、「時人見寒山，各謂是瘋顛。貌不起人目，身為布裘纏。我語也不會，他語我不言。為報往來者，可來向寒山」
【悟道篇】
1. 、「久住寒山凡幾秋，獨吟歌曲絕無憂，蓬扉不掩常幽寂，泉湧甘槳長自流；石室地爐砂鼎沸，松黃柏茗乳香甌，餓餐一粒伽陀藥，心地調和倚石頭。」
2. 、「余家本住在天台，雲路煙深絕客來。千仞巖巒深可遯，萬重谿澗石樓台；樺巾木屐沿流步，布裘藜杖繞山迴，自覺浮生幻化事，逍遙快樂實善哉。」
3. 、「老病殘年百有餘，面黃頭白好山居，布裘擁質隨緣過，豈羨人間巧樣模；心神用盡為名利，百種貪婪進己軀，浮生幻化如燈燼，塚內埋身是有無。」
4. 、「可重是寒山，白雲常自閑，猿啼暢道內，虎嘯出人間；獨步石可履，孤吟藤可攀，松風清颯颯，鳥語聲暄喧。」
5. 、「可貴一名山，七寶可能比，松月颼颼冷，雲霞片片起；合匝幾重山，迴還多少里； 豁澗靜澄澄，快活無窮已。」
6. 、「可笑寒山道，而無車馬蹤，聯谿難記曲，疊嶂不知重；泣露千般草，吟風一樣松，此時迷徑處，形問影何從？」
7.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淅淅風吹面，粉粉雪積身，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8. 、「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還得在其中。」
9. 、「一自避寒山，養命餐山果，平生何所憂，此世隨緣過；日月如逝川，光陰石中火，任你天地移，我暢巖中坐。」
10. 、「今日岩前坐，坐久煙雲收，一道清溪冷，千尋碧嶂頭；白雲朝影靜，明月夜光浮，身上無塵垢，心中那更憂。」
11. 、「寒山頂上月輪孤，照見晴空一物無；可貴天然無價寶，埋在五陰溺身軀。」
12. 、「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窮。谿長石磊磊，澗闊草濛濛；苔滑非關雨，松鳴不假風。誰能超世累，共坐白雲中。」
13、「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此為寒山的悟道時作，被吾師 屠炳春 教授評為最高境界的悟道詩。
我們綜觀寒山子的一生，可以看出他青年期適逢亂世，科舉頻頻失利，自嘲是「仕途無緣的窮措大」，在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後，隱居天台寒巖，無憂地度過他百餘歲的人，若非悟道者，何克臻此！他與同時代的詩人李白、杜甫，畫家吳道子，趙州從諗禪師等，皆因造化弄人，各有不同的際遇，也都為我國文化史，留下了珍貴的遺產。
至於寒山子的詩有多好？趙滋蕃在他的「寒山詩評估」一文中說道：「詩人寒山的故事詩，出現於十三世紀以前，可以說是詩城中開天闢地的大手筆，惜千古無人道及，想來不免悲愁。寒山之不朽，寒山精神之能流布東方與西方，我想絕非偶然之事。他的原創活力，強韌地支持了詩人死後的生命。
趙滋蕃所說「寒山精神之能流布東方與西方」係指寒山子的禪詩，在二十世紀被西方漢學家大量翻譯，對當代美國詩歌產生了巨大影響，而且通過「敲打派」或「垮掉派」（Beats generation）的推廣，為美國三藩市文藝復興和敲打派開啟了新局之故。他們的疏狂漫遊、沉思頓悟，只因為羨慕寒山所過的「是一種孤獨、純粹和忠於自己的生活。」的嚮往，這種情況，豈是寒山當年所能想見？
宋代詩詞名家王安石、陸游、黃庭堅等，皆為寒山迷，黃庭堅在《山谷集》中，引用寒山詩次數之多，為歷代詩人之冠。而被形容為「拗相公」的王安石，「拜相之日，矢寒山以自老。」他的＜擬寒山拾得二十首＞，明代高僧紫柏尊者讀完之後，讚為：「恍若見秋水之月，花枝之春，無煩生心而悅。」
屠炳春 教授曾在六十年代播講中國文化史在宗教與文學領域於華視，對寒山詩，亦情有獨鍾。他談到最喜《寒山詩集》卷末張寂的＜附重刻和天台三聖詩序＞文中之言：「夫範水模山，吟風弄月，一草一木，窮其幽致，一字一句，盡其推敲，此詩人之詩，於出世第一義，渺不相值也。若夫道人之詩，一自真性情中流出，通天地萬物之靈，而無所作為也，湧泉萬斛之富，而不立一字也。苟得其意，雖魚歌樵唱，鳥語蟲吟，乃至山河大地，牆壁瓦爍，有情無情，若語若默，一一皆宣妙諦，塵塵普轉法輪。」他對張寂所謂「詩人之詩」與「道人之詩」的概念，甚為推崇，直接認定寒山詩實為「詩人」與「道人」之融合，誠然！
【附錄】
1、英譯舉隅
（1）「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窮，谿長石磊磊，澗闊草濛濛；
苔滑非關雨，松鳴不假風，誰能超世累，共坐白雲中。」
Clambering up the Cold Mountain path,
The Cold Mountain trail goes on and on:
The long gorge choked with scree and boulders,
The wide creek, the mist-blurred grass.
The moss is slippery, though there's been no rain
The pine sings, but there's no wind.
Who can leap the world's ties
And sit with me among the white clouds?
譯者. Gary Snyder
（2）「出生三十年，當遊千萬里，行江青草合，入塞紅塵起；
煉藥空求仙，讀書兼詠史，今日歸寒山，枕流兼洗耳。」
Born Thirty Years Ago
Thirty years ago I was born into the world.
A thousand, ten thousand miles I've roamed.
By rivers where the green grass grows thick,
Beyond the border where the red sands fly.
I brewed potions in a vain search for life everlasting,
I read books, I sang songs of history,
And today I've come home to Cold Mountain
To pillow my head on the stream and wash my ears.
譯者. Gary Synder
（3）「蔔擇幽居地，天臺更莫言，猿啼谿霧冷，嶽色草門連；
折葉覆松室，開池引澗泉，已甘休萬事，采蕨度殘年。」
My Dwelling at TianTai
I divined and chose a distant place to dwell-
T'ien-t'ai: what more is there to say?
Monkeys cry where valley mists are cold;
My grass gate blends with the color of the crags.
I pick leaves to thatch a hut among the pines,
Scoop out a pond and lead a runnel from the spring.
By now I am used to doing without the world.
Picking ferns, I pass the years that are left.
譯者. Burton Watson
（4）「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淅淅風吹面，粉粉雪積身，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On the HanShan Path
The trail to Cold Mountain is faint
the banks of Cold Stream are a jungle
birds constantly chatter away
I hear no sould of people
gusts of wind lash my face
flurries of snow bury my body
day after day no sun
year after year no spring
譯者. Red P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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